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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玉碎 ...

  •   江筠那封奏疏,并未立刻激起预期的滔天巨浪。它按照程式被接收登记,然后送入重重宫阙之中,与其他无数公文一样,开始了其沉默的流转旅程。
      接下来的两日,皇城内外异常平静。雪化了又下,将前日的痕迹重新覆盖。庆典的筹备依旧进行,丝竹声偶尔飘来,一切似乎如常。
      门下省值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楚青几乎不敢看江筠,每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其他同僚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仿佛江筠身上带着某种不祥的疫病。
      江筠本人却种异样的平静。他依旧按时点卯处理公务,只是话变得更少。
      他在等待那把悬顶之剑落下。
      温重玉在翰林院亦是坐立难安,试图通过相熟的宦官打探消息,却一无所获。这种未知的等待,比直接的坏消息更令人煎熬。他作画时频频出错,心神不宁的模样连掌院学士都看了出来,关切询问,却只被他以身体不适搪塞过去。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夜风雪中江筠的决绝,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第三日,清晨。天色未明,朔风凛冽。
      常朝之时,百官依序步入大明宫紫宸殿。殿内金碧辉煌,熏香袅袅,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御座之上的玄宗皇帝,面色沉郁,眉间带着明显的愠怒,与往日沉浸在歌舞升平中的慵懒神态截然不同。侍立一旁的高力士低眉顺眼,小心翼翼。
      杨国忠站在百官前列,面色如常,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所奏之事多是无关痛痒的庆典筹备、祥瑞吉兆。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皇帝的心不在焉和那股压抑的怒火。
      终于,在一项关于新年赏赐的议程完毕后,玄宗皇帝忽然冷哼一声,打破了那虚假的平和。
      “朕近日览阅奏疏,见有一份,倒是别开生面。”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威压,瞬间让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压在每个人心头。
      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了门下省官员所在的位置,落在了那挺得笔直的身影上。
      江筠垂着眼帘,面色平静,唯有掩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只听皇帝继续道:“洋洋洒洒数千言,将朕的朝堂,描绘得如同末世将至!边关烽烟四起,朝中奸佞横行,民生凋敝不堪……呵呵,好一篇泣血之作!江筠!”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
      江筠应声出列,跪伏于地:“臣在。”
      “你这份奏疏,”玄宗将一份奏章重重摔在御案之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字字句句,指控宰相蔽塞言路,边将拥兵自重,意指朕昏聩不明,是吗?”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百官屏息,冷汗涔涔。
      江筠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坚定,并无惧色:“臣不敢妄议陛下。臣之所奏,皆是据实陈情。范阳、平卢等地,兵员调动异常,粮草征敛无度,其心叵测。而朝中却一味粉饰太平,堵塞言路,致使下情不能上达。臣忧心如焚,不得不……”
      “不得不?”杨国忠忽然出声打断,他上前一步,对着御座躬身,痛心疾首,“陛下!臣有本奏!”
      玄宗冷冷道:“讲。”
      杨国忠直起身,转向江筠,脸上那丝虚伪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诬蔑的愤慨和凛然正气:“江拾遗此言,实乃危言耸听,诬陷忠良!安禄山节度使对陛下忠心耿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岂容你如此污蔑?至于所谓蔽塞言路,更是无稽之谈!陛下圣明烛照,广开言路,何时阻塞过忠臣之言?倒是你,江筠!”
      他话音陡然转厉,手指几乎要点到江筠鼻尖:“你屡次三番上书,言辞偏激,攻击执政,早已超出拾遗本职!陛下原本念你年轻气盛,只是训诫了事。不想你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你如此急切地构陷边将动摇国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抑或是……与那拥兵自重之辈,早有勾结,意图里应外合,祸乱朝纲!”
      殿内一片哗然。
      “杨相国!血口喷人!”江筠猛地抬头,眼中怒火迸射,气得浑身发抖,“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陛下……”
      “陛下!”杨国忠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再次转向玄宗,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高举过顶,“臣并非空口无凭!臣已查到,江筠与河东节度使帐下某些别有用心之将领,确有书信往来!其中言辞,多有对朝廷怨望之语!此乃铁证!其心可诛!”
      那所谓的“书信”,自然是罗织构陷的伪证。但在此时此地,由权倾朝野的宰相亲口指证,其威力足以致命。
      玄宗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近年本就多疑,尤其忌惮边将,安禄山虽表面恭顺,实则已是他心头一根隐刺。加之近日因南诏战事不利财政吃紧,皇帝心情本就恶劣,江筠那封毫不留情的奏疏更是彻底触怒了他。
      此刻,皇帝的疑心与怒火已被杨国忠彻底点燃。
      “好!好一个忠臣!”玄宗怒极反笑,“朕竟不知,朕的拾遗,竟与边将勾结至此!江筠,你还有何话可说?!”
      “陛下!臣冤枉!”江筠伏地叩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冤屈而颤抖,“那些所谓书信,纯属构陷!杨国忠欺君罔上,蒙蔽圣听,才是真正的巨蠹!陛下明察啊!”
      然而,盛怒之下的皇帝,早已听不进任何辩白。江筠越是激烈,在他眼中越是坐实了桀骜不驯心怀怨望的罪名。
      “闭嘴!”玄宗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龙颜震怒,“证据确凿,还敢狡辩!朕看你是死不悔改!来人!”
      殿外值守的金吾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杀气凛然。
      “将逆臣江筠,剥去官服,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候审!”皇帝的声音如同雷霆,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砸得地动山摇。
      “陛下!!!”江筠嘶声力竭,还欲再争。
      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已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他架起,粗暴地扯去他身上的深绿色官服和官帽。动作间,江筠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御座之上的皇帝,充满了不甘、冤屈与彻底的绝望。
      “昏君!奸相!你们……你们迟早会毁了这大唐江山!”他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怒吼,绝望的悲鸣在森严的大殿中回荡,令人心悸。
      金吾卫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将他拖拽而出。那挣扎的身影和悲愤的目光,消失在紫宸殿沉重的殿门之外。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百官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楚青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稳;裴澜站在不远处,面色依旧冷峻,但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
      杨国忠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得意的冷笑,随即又换上沉痛的表情,对着玄宗躬身:“陛下息怒,是臣失察,竟让此等宵小之辈混迹朝堂,惊扰圣驾,臣万死。”
      玄宗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在高力士的小声劝慰下缓缓坐下,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退朝!”
      百官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躬身退下。江筠的下场,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可能萌生的异心。杨国忠的权势,自此更是如日中天,再无人敢轻易撄其锋芒。
      温重玉只觉得浑身冰冷,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亲眼看着江筠被拖走,听着那绝望的呼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踉跄着走出大殿,冰冷的寒风刮在脸上,却毫无知觉。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江筠最后那双充满不甘与绝望的眼睛。
      一切都完了。
      他试图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无力。在这皇权与奸相的碾压之下,他甚至连为江筠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又开始飘落,冰冷地落在他的脸上,与眼角悄然滑落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
      天牢。
      那是一个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的拙言……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温重玉猛地停下脚步,扶住身旁冰冷的汉白玉栏杆,几乎要呕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冰凉,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为什么?
      为何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他并非不懂江筠的选择。那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节,那种舍生取义的决绝,自古便是士人精神最高的颂歌。史书上,那些犯颜直谏、血溅丹墀的忠臣,总能留下千古美名,他们的死,仿佛被赋予了一种悲壮的足以惊醒昏聩的价值。
      可当这一切真实残酷地发生在他眼前,发生在他在乎的人身上时,温重玉第一次如此深刻痛苦地质疑起这种价值的虚妄。
      死谏,究竟谏给了谁看?
      是谏给那高踞御座早已被盛世赞歌和奸佄谗言蒙蔽了双耳的君王吗?江筠的字字泣血,换来的不是警醒,而是龙颜震怒,是“勾结边将”这莫须有的滔天罪名。他的死,不会成为惊醒皇帝的晨钟,只会成为杨国忠们用来进一步巩固权位威慑异己的工具,成为这所谓“盛世”最后一块遮羞布上,一抹迅速被抹去的污血。
      是谏给这满朝朱紫衮衮诸公看吗?他们大多噤若寒蝉,明哲保身。或许会有几人如楚青般暗中垂泪,如裴澜般冷眼愤懑,但然后呢?恐惧的绳索只会勒得更紧,沉默的螺旋只会加速旋转。江筠的死,或许能换来几声叹息,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但绝不会换来幡然醒悟和挺身而出。在这巨大的权力绞肉机前,个人的悲壮牺牲,渺小得如同投入洪流的一粒沙。
      那么,是谏给这煌煌青史看吗?用一具血肉之躯,换一个忠烈之名,留待后人评说?可后世之人,翻开史书,看到的或许也只是一个名字,一段事迹,几句赞颂。他们无法真切地感受到那具身体被拖拽时的疼痛,无法体会那理想被彻底碾碎时的绝望,更无法计量这一个人的死,对其家族、挚友意味着怎样永久冰冷的虚无。
      温重玉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哀。他自幼长于万花,在青岩浸润书画。丹青之上,可以描绘忠臣的凛然正气,可以渲染悲剧的壮烈色彩,但那都是隔了距离的审美。而当真实的死亡和毁灭逼近他在乎的人时,他看到的,只有权力的野蛮和冰冷,只有牺牲的无谓与荒诞。
      “文死谏”,听起来多么崇高,可这“死”的背后,往往是谏言未被听见的彻底失败,是忠臣价值的彻底湮灭。用最宝贵的生命,去撞击最坚硬的顽石,除了证明石的坚硬和生命的脆弱,还能证明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那夜御花园中,自己对江筠说的那番关于“修堤治水,堵不如疏”的道理。此刻想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在这架早已失控奔向深渊的马车面前,个人的任何“迂回”与“策略”,都显得如此可笑。他不是裴澜,做不到绝对的冷静;他也不是楚青,满足于小心翼翼的保全。他只是一个画师,徒有一颗洞悉悲欢却无力改变的手。
      他能画出盛世繁华,却画不出人心鬼蜮;能描摹花鸟虫鱼的精妙,却无法勾勒出政治斗争的残酷纹理。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游离于外,用温润和谨慎为自己构建一个安全的角落。可江筠的出现,像一道强光,照见了他内心的怯懦,也让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如今,这道光就要被彻底掐灭了。
      他救不了他
      他甚至无法为他送一碗饭,递一件寒衣。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待着那最终结局的降临。杨国忠既已出手,就绝不会让江筠再有生路。那“候审”,不过是个幌子。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官袍上,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冰冷的栏杆。
      他恨这朱墙碧瓦的囚笼,恨那龙椅上昏聩的老者,恨那巧言令色的奸相,恨这黑白颠倒忠奸不分的世道!可他最恨的,或许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若死谏是蠢,是毫无意义的牺牲。那么,像他这样,清醒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只能躲在安全的角落里痛苦煎熬,又算什么?
      清醒地走向毁灭,与清醒地目睹毁灭而无力阻止,同样令人窒息。
      温重玉缓缓抬起头,望着这被冰雪覆盖的皇城,依然巍峨。但在他眼中,这一切的金碧辉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弥漫着一股华丽而腐朽的气息。
      他的拙言,用最惨烈的方式,成了这腐朽盛世第一个明确的祭品。
      而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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