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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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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筠的死讯,是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传入被软禁的温重玉耳中的。
罪臣江筠,羁押期间,不思悔改,怨望益甚。陛下仁德,念其曾为朝廷效力,赐其全尸,着令即日于狱中自尽。现已伏法。”
“伏法”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温重玉的胸腔,将他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彻底钉死。没有流泪,没有呼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魂魄已然离体,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内侍宣完旨意,似乎也觉气氛凝滞,匆匆瞥了一眼温重玉那死灰般的面色,便低头迅速退了出去。
画室内,重归死寂。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明亮得有些刺眼。温重玉缓缓挪动脚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洁白无瑕的庭院。世界依旧安静而美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拙言,死了。
在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天牢里,被一条白绫,结束了年轻而炽烈的生命。
没有公审,没有辩白,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罪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赐死”了。像拂去一粒尘埃,像掐灭一点星火。
温重玉的手紧紧抠着窗棂,木刺扎入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却毫无知觉。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呼呼地漏着冷风。
他不能就这样让江筠死去。
他不能让他的死,真的变得“毫无意义”,不能让那个名字,就这样被轻易抹去,被遗忘在历史的垃圾堆里。
总得留下点什么,总得有人,记住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慢慢成形,越来越清晰。
恰在此时,那名曾来传旨的内侍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名杨国忠府上的属官。他们带来了一道新的命令。
“温待诏,”为首的属官语气还算客气,“相国有令。年节将至,圣人欲与贵妃娘娘共赏新画,庆贺盛世安康。闻待诏妙笔,特请待诏专心绘制一幅《万世永安图》,尽显我大唐海内升平、万邦来朝之气象。相国吩咐了,待诏需心无旁骛,一应所需,皆会供给,务必在除夕宫宴前完成。”
温重玉静静地听着,脸上无波无澜。心中那点幽冷的火苗,却因这道命令而骤然窜高,熊熊燃烧起来。
盛世图?
升平气象?
万邦来朝?
真是……绝妙。
用沾着忠臣鲜血的笔墨,去描绘这摇摇欲坠的虚假盛世?
好。很好。
他抬起眼,微微躬身,语气温顺一如往昔:“重玉领命。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相国与陛下、娘娘所托。”
属官见他如此识趣,满意地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关于画作尺寸要求的细节,便留下监视之人,告辞离去。
画室的门再次被关上。温重玉转身,走向他的画案。
他吩咐监视的内侍,去取最好的吴绢,最细腻的徽墨,最纯净的矿物颜料……他要的一切,都被迅速送来。无人敢怠慢杨相国亲自吩咐的差事。
他展开那幅巨大而洁白的吴绢,如同一个即将被精心粉饰的坟墓。
温重玉画得极其投入,几乎是废寝忘食。描绘着巍峨壮丽的宫阙,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描绘着衣饰华丽的百官和使节,姿态翩跹的歌舞伎乐;描绘着奇珍异宝、瑞兽祥禽……笔下色彩绚烂夺目,构图恢宏大气,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极尽繁华奢靡之能事。
监视的内侍不时探头来看,只见画面上一片歌舞升平富贵风流,皆是颂圣邀宠之意,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只道这温待诏果然识时务,专心绘事,不敢有二心。
他们看不到,在那绚烂的色彩之下,在那看似歌颂盛世的笔触之间,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
温重玉运用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隐秘技巧。他准备了另一张几乎透明极薄的上好素绢,在其上,用极细的鼠须笔,蘸着另一种遇热或特定药水才会显色的墨料,开始书写、绘制。
他写下的,是江筠那封石沉大海招致杀身之祸的奏疏全文。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他绘制的,是那些被隐瞒的边关急报内容,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惨状,是权贵笙歌背后饿殍遍野的凄凉。
他更是精心勾勒了一幅肖像——不再是贵妃的雍容华贵,而是一个身着深绿官背影挺直,跪于宫门暴雨中的年轻官员侧影。
他将这张写满真相绘尽悲凉的薄绢,小心地覆盖在底层画绢的特定区域,然后用独创的技法,将其完美地裱糊覆盖,再在上面继续绘制那一片“盛世繁华”。他利用色彩、纹饰的巧妙衔接,将夹层的边缘彻底隐藏。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耗时耗力的过程,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画着那些欢笑的、麻木的、谄媚的脸孔,眼前浮现的却是江筠最后那双绝望的眼睛;调着那鲜艳的朱砂,仿佛嗅到了天牢里铁锈与死亡的气息;勾勒着歌舞伎罗裙的飘逸,想到的却是那条夺走江筠性命的白绫。
巨大的悲痛与愤怒,被他强行压抑在那副温顺平静的表象之下,全部灌注于笔端,化作这幅空前绝后蕴含着惊天秘密的画作。
他几乎不眠不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脸色白得透明,整个人熬空了一般。
这幅《万世永安图》,表面越是光辉灿烂,内里便越是腐臭黑暗。它是一个精致的棺椁,里面埋葬着真相,埋葬着忠魂,也埋葬着温重玉自己全部的心血与生命。
天牢深处。
冰冷的石室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摇曳。江筠身着单薄的囚衣,形容枯槁,遍体鳞伤,但却异常平静。
他接到了那道“赐死”的旨意。
没有意外,没有恐惧,甚至感到一种解脱。
狱吏将一条白色的绫帛,丢在了他面前。
江筠看着那条白绫,目光沉静。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下。
他这一生,短暂而激烈。他坚持了他所相信的,抗争了他所反对的。他遇到了真心待他的师兄,也遇到了……那个让他直到最后才恍然明白何为刻骨相思的人。
子珏……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温重玉温润的眉眼,含笑的唇角。那份迟来的情愫,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了他极致的美好,也给了他极致的痛楚。
若有来世……他不再去想。
此生已矣。
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拂过白绫,然后,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其绕过了头顶的横梁。
窗外,夜色正浓。
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依旧点缀着这片所谓的“盛世”。无人知晓,在这座城市最黑暗的角落里,一个曾试图发出声音的灵魂,正在悄然陨落。
画室内,温重玉猛地停下了笔,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茫然地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断裂了。
他怔怔地站着,良久,两行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滴落在画案上那一片绚烂虚假的繁华之上。
晕开一小片无人察觉的模糊湿痕。
胸口的剧痛缓缓褪去,留下一种更虚无的钝痛。泪水无声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那根维系着他与这世间最后一点温情的线,断了。
他的拙言,他那个直到生命尽头才笨拙地递出情诗却从未真正尝过情爱滋味的拙言,不在了。
极致的寂静包裹了他。不是没有声音,窗外也许仍有风声,远处也许仍有更漏,但这世间所有的喧嚣,似乎都已离他远去,或者说,再也无法穿透那层由绝望和虚无筑成的厚壁。
在这片死寂中,那个纠缠他已久的问题,再次浮现——江筠的死,究竟价值几何?
“文死谏”。这三个字,重逾千钧,被无数史书颂扬,被无数士人奉为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它象征着不屈的风骨,象征着对道义的终极坚守,象征着个人面对强权时最悲壮最极致的反抗。听起来,何其壮烈,何其崇高。
可当这“死”真实地落在具体的人身上,落在那个会咳嗽、会脸红、会固执地争辩、会笨拙地藏起一方帕子的江拙言身上时,温重玉只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诞。
这大唐的天下,这百万的苍生,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衣食饱暖,真的系于一个区区八品拾遗的生死之上吗?显然不是。江筠的死,并未能减轻百姓的赋税,并未能让龙椅上的皇帝睁开昏聩的双眼。他的血,洒在这冰冷的天牢石板上,除了很快被清理干净,并未能染红“盛世”的半分天空。
那么,他的死,是毫无意义的吗?
温重玉的目光,缓缓落回案上那幅光华灿烂的《万世永安图》。画上是极致的繁华,画下是他正在埋藏的血淋淋的真相与控诉。
或许,意义从不在于“死”本身能否立刻扭转乾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历史的长河滔滔向前,从不因某一个人的牺牲而改变既定的流向,至少不会立即改变。个人的力量,在时代的洪流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试图以一己之躯去阻挡一辆失控的马车,结局早已注定是粉身碎骨。
意义,或许在于那“死”所迸发出的瞬间光芒,以及那光芒可能留下的、极其微渺却永不磨灭的印记。
江筠用他的死,向这个正在滑向深渊的世界,发出了最后一声最严厉、最不容忽视的质问。他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告诉那些装睡的人:我看得见!我知道!我不同意!
这声质问,或许无法惊醒昏君,无法震慑奸相,但它会像一颗种子,落入某些尚未完全麻木的心灵土壤之中。比如楚青,他选择了辞官,一种消极却同样清醒的抗议;比如裴澜,他冷硬的理性之下,或许也埋下了一丝裂痕;甚至比如他自己,温重玉,这个一直试图明哲保身的画师,此刻正用他全部的生命和技艺,进行着一场沉默而惊心动魄的反抗。
江筠的死,像投入漆黑湖面的一颗石子,或许激不起滔天巨浪,但那扩散开的涟漪,终会触碰到一些遥远的岸。这涟漪,可能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可能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显现其影响,但它确实存在着。
天下苍生,是由无数个渺小的个体汇聚而成。时代的走向,固然由大势决定,但同样由无数个体的选择叠加而成。一个江筠倒下了,似乎无足轻重。但若没有一个个“江筠”在历史的各个关口,坚持发出声音,甚至不惜以死明志,那么人类的历史,将彻底沦为强权与野蛮的跑马场,再无道义与底线可言。
正是这些看似“愚蠢”、看似“无用”的牺牲,如同精卫填海,如同愚公移山,一点点地、近乎绝望地,维系着文明不至于彻底堕落的底线。他们是在用血肉之躯,为后世留下一个坐标,一个关于正义、关于勇气、关于良知曾经达到过的高度的坐标。
他们的价值,不在于即时生效,而在于永恒的存在本身。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很多早已死亡,但它们的光芒,依旧在亿万年后,指引着迷途的旅人。
温重玉深吸一口气,重新握紧了画笔。
他明白,无法改变江筠的命运,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挽回这倾颓的世道。他所能做的,就是成为那一道微渺涟漪的延续者。
他要将江筠的声音,将那份被权力强行抹杀的真相,用一种极致的方式保存下来。他要让这幅歌颂盛世的作品,变成一座沉默的纪念碑,一个指向黑暗的坐标。或许无人能即刻发现,或许它会被永远埋没,但只要它存在,就是一种对抗,一种铭记。
个人的确是渺小的,如同浪花一朵,瞬间生灭。但浪花激起的涟漪,或许能比其他浪花走得更远一点,存在得更久一点。而无数浪花的接力,便成了推动潮汐的力量之一。
他不再去思考意义,不再去权衡价值。他只是去做,用他唯一的武器——他的画笔,去完成这场无声的祭奠与抗争。
笔尖再次落下,蘸取的,是心头泣出的血,是眼中凝成的冰。他在那虚假的繁华之上,精心描绘着,也将那惊天的秘密,更深地埋藏。
为君?君不值得。为天下苍生?苍生太远,太模糊。
或许,仅仅是为了那一个人。
为了那个直到最后,才将“青青子衿”的心事,托付给他的人。
让这绚烂的画纸,成为包裹那缕孤魂的最后一重衣冠冢。让这无声的呐喊,在历史的夹层中,等待或许永远不会来的开启的时刻。
《万世永安图》如期完成。
当最后一道金粉勾勒出殿宇飞檐的轮廓,温重玉搁下了笔。他后退两步,静静地审视着这幅耗尽了他全部心血乃至生命的巨作。
画作铺满了整整一面墙的绢素之上。色彩绚烂夺目,金碧辉煌。整幅画弥漫着令人眩晕的繁华气息,完美符合了“海内升平、万邦来朝”的要求,甚至远超预期。
任何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为之震撼,继而沉醉于这精心描绘的盛世幻梦之中。
杨国忠亲自前来验收。
他负手立于画前,仔细端详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他甚至难得地拍了拍温重玉的肩膀,语气嘉许:“好!好!温侍诏果然不负众望!此画精妙绝伦,必能令圣心大悦!待陛下与娘娘赏鉴之后,本相定为你请功!”
温重玉微微躬身,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浓重,声音低哑:“多谢相国。此乃重玉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的谦逊和顺从让杨国忠更加满意。这位宰相大人此刻志得意满,一幅能为盛世增光添彩的杰作即将在他的“督促”下呈现御前,这无疑又是他政绩簿上光彩的一笔。至于那个煞风景的江筠,早已被他抛诸脑后。他甚至觉得,当初将这温顺有才的画师软禁起来专心作画,真是英明之举。
“温待诏近日辛苦,且好生歇息几日。今夜宫宴,待诏亦可列席,共沐天恩。”杨国忠难得慷慨地给予了“奖赏”,实则也是认为画作已成,温重玉已无大用,稍施恩惠以示笼络即可。
监视悄然撤去。温重玉重新获得了表面上的自由。
他独自留在画室中,面对着那幅散发着新墨和颜料气息的巨大画作。阳光照在画上,反射出耀眼的金碧光芒,刺痛他的眼睛。
没有人知道,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之下,埋葬着什么。
没有人会想到,这幅歌颂盛世的巅峰之作,实则是这个王朝最尖锐的讽刺,最沉重的墓志铭。
他成功了,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惊天的欺骗。
然而,成功的喜悦并未降临。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无法排遣的虚无。
他缓缓走到一旁的水盆边,仔仔细地清洗双手。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甲缝,都清洗得异常认真,仿佛要洗去什么看不见的污秽。水很冷,刺骨的冷。
然后,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万花常服,那是江筠第一次在宫门外遇见他时穿的。他用一根素玉簪束好发,整个人清瘦得厉害。
他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方洗净的、素白的丝帕,还有那张写着《子衿》的、粗糙的布条。
他将这些物件小心地收入怀中,贴身处放好。那是江筠留在这世上,与他相关的最后痕迹。
傍晚时分,宫中盛宴再开。花萼相辉楼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比以往更加热烈。百官携眷入席,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玄宗皇帝与杨贵妃高踞御座,接受着群臣的朝拜与颂扬,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万世永安图》被隆重呈上,引发阵阵惊叹和谀词如潮。
温重玉也位列席间。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摆着珍馐美酒,却未曾动过一筷一勺。他看着眼前这片虚幻的热闹,看着那些醉生梦死的面孔,看着御座上那对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盛世美梦中的帝王妃子,看着穿梭敬酒的杨国忠。
这一切,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此繁华,又如此……空洞。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金碧辉煌的殿宇,看到了天牢深处的阴暗潮湿,看到了那条冰冷的白绫,看到了江筠最后决绝的身影。
他的拙言,用生命试图发出的警告,在这里,成了点缀盛宴的一幅画,成了供权贵赏玩的一件工艺品。
宴至中途,酒酣耳热之际。温重玉悄然起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同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喧嚣的大殿,步入了殿外清冷的夜色之中。
夜风凛冽,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酒气与暖香。他抬头望了望天,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闪烁着。
他并没有走向宫门的方向,而是转向了御花园深处。
沿着熟悉的路径,他来到了那片曾经与江筠月下争辩的荷塘。冬日的水榭空空荡荡,池水结了一层薄冰,残荷枯梗被冻在冰面之下,姿态扭曲。
他静静地在水榭中站了片刻,目光扫过每一处他们曾经站立交谈过的地方。那一夜的对话,言犹在耳,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然后,他继续向深处走去,来到一处更为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方不大的水池,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失宠妃子投水之处,平日人迹罕至。池水并未完全封冻,在黑夜里泛着幽暗的光。
温重玉在池边停下脚步。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宴乐之声,缥缈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从怀中取出那方丝帕,还有那张布条。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这些物件,仿佛在抚摸爱人冰冷的脸颊。
“拙言……”他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夜风里,“我来了。”
“你的声音,我替你……藏起来了。”
“藏得很好……很好……”
“只是……太寂寞了……”
他喃喃自语着,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诉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说……纵你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来了……嗣音与你……”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宫殿方向,没有怨恨,没有眷恋。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前一步,踏入了那池冰冷刺骨的寒水之中。
水很冷,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腰身……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扎入他的肌肤,侵入他的骨髓。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任由池水漫过胸口,漫过脖颈。
水下的世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远方的乐声彻底消失了。
他闭上眼,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是那日宫门暴雨中,江筠跪在雨里,抬起头看他的那一瞬间,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水,温柔而冷酷地,彻底吞噬了他。
衣袂最后在水面晃动了一下,便沉了下去,再无痕迹。池水荡开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幽暗如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远处的盛宴依旧,笙歌正酣。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宫廷画师的消失,正如很快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一个门下小拾遗的死亡。
历史的洪流依旧奔腾向前,裹挟着无数渺小的个体,奔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安禄山的铁蹄正在范阳集结,即将踏碎这虚假的盛世迷梦。
水波不兴,寒池依旧。
长恨悠悠,青衿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