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雪谏 ...
-
腊月将至,长安城的寒意愈发刺骨。连日的阴霾天,终于在一日傍晚酝酿成一场大雪,北风呼啸,卷着雪沫,抽打在皇城的朱漆大门和石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尽管宫中依旧为筹备新年庆典而忙碌着,丝竹声不时从深宫传出。
关于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拥兵自重异动频频的传言,如同雪片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堆积,却又在某种无形的力量下迅速消融。
门下省的值房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似乎驱不散入骨的寒意。江筠坐在自己的案牍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收到从河东道传来的牒报副本,上面隐约提及今冬边军调动异常频繁,粮草征调数额巨大,远超常例。
这已不是第一份类似的讯息。
近月以来,通过各种渠道零星传来的消息,都指向那个日益膨胀的威胁。然而,所有正式奏报此事提请朝廷警惕的文书,仿佛石沉大海。而力主对南诏用兵与安禄山素有龃龉的杨国忠,却似乎在刻意淡化甚至隐瞒这些消息,反而更加紧锣密鼓地排除朝中异己,将任何可能质疑其权威或战略的声音打压下去。
值房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楚青抖落身上的雪粒子,走了进来,脸色比天气好看不了多少。他看了一眼江筠手中紧握的牒报,又看到他铁青的脸色,心中顿时了然,叹了口气。
“拙言,”楚青走到他身边,似是劝慰,“有些事,非你我力所能及。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但……有些东西,碰不得。”他试图让江筠认清现实。
江筠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压抑的火焰:“师兄!这还叫‘未必为实’吗?边镇异动,军报频传,他却视而不见,只顾着结党营私,排除异己!难道真要等到狼烟烧到潼关,才肯睁开眼吗?”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拔高,值房内其他几个官员纷纷侧目,又迅速低下头去,假装忙碌。
楚青脸色一变,急忙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噤声:“慎言!隔墙有耳!”他凑近些,几乎耳语道,“杨相国自有他的考量!或许……或许那些消息本就是夸大其词,或是安禄山故意放出的迷雾?你我职位低微,岂能窥得全局?妄加揣测,只会惹祸上身!”
“考量?他的考量就是他的权位!”江筠几乎要压抑不住怒火,“即便消息有误,难道不该彻查清楚吗?如此讳莫如深,堵塞言路,岂是宰相所为?这分明是……”
“江拙言!”楚青厉声打断他,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怒色,“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你可知如今是什么形势?上次罚跪淋雨的教训还不够?非要等到……等到……”他话到嘴边,看到江筠那双执拗得近乎绝望的眼睛,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再次被推开。来人身形高瘦,面容冷峻,官袍上沾着的雪花尚未拍净,更添几分寒意。他是楚青的另一个同门师弟——裴澜,却比两人更早登科,如今在中书省任职,位置更为机要。
裴澜的目光在值房内扫过,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对,最后落在脸色难看的楚青和激愤未平的江筠身上。
“出了何事?”裴澜的声音冷淡,不带什么情绪。
楚青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道:“浔瑾,你来得正好!快劝劝拙言!他又要……”他指了指江筠手中的牒报,一脸无奈。
裴澜走到江筠案前,目光落在那份牒报上,只扫了几眼,心中便已明了。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已料到。
“是为了安禄山之事?”裴澜直接问道。
江筠像是找到了可以对话的人,立刻将牒报推到他面前:“浔瑾师兄,你在中书省,定然见过更多此类文书!形势已然如此危急,为何朝廷毫无反应?杨相国他……”
裴澜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他并没有看那份牒报,而是直视着江筠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见过又如何?你以为中书省的诸位相公,都是瞎子聋子?”
“那为何……”
“为何不上奏?为何不力争?”裴澜打断他,嘴角勾起近乎嘲讽的弧度,“拙言,你还是如此天真。你以为朝堂之上,是非对错,如同经义辩难,据理力争便可水落石出?”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刺入江筠耳中:“杨国忠需要南诏的‘胜绩’来巩固圣眷,需要安禄山的‘恭顺’来证明他宰驭有方。任何与此相悖的证据,都是对他权威的挑战。此刻上书,非但无用,反而会立刻被打为‘危言耸听’、‘离间君臣’,甚至‘为逆藩张目’!你可知如今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些长歌出身的?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澜:“所以……浔瑾师兄,你的意思是,明知大厦将倾,我们也该装作看不见,甚至……同流合污,只为保全自身?”
“裴澜!”楚青忍不住出声,带着责备看向裴澜,“你怎能如此说!拙言他只是……”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裴澜冷冷地瞥了楚青一眼,语气不容置疑,“师兄,你那份明哲保身的道理,迂回婉转,于拙言而言,毫无用处。”
他重新看向江筠,郑重道:“同流合污?自然不是。但直言上书,此刻无异于飞蛾扑火,愚蠢至极。真正的智者,当谋定而后动。要么,积蓄力量,等待一击必中的时机;要么,保存火种,以待将来。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毫无意义地燃烧自己,除了照亮敌人的靶心,毫无用处。”
“毫无意义?”江筠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猛地站起身,与裴澜对视着,“看着国势日颓,奸佞当道,却缄口不言,这难道就有意义了吗?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等寒窗苦读,难道就为了学这‘谋定后动’的精致利己?”
他的质问在值房中回荡,带着悲壮的绝望。楚青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又无法打断这剑拔弩张的对决。
裴澜面对江筠的激动,神色依旧冷峻,甚至带着些许居高临下的审视:“成仁取义?说得轻巧。然后呢?你死了,成就了你的清名。然后杨国忠依旧是他的杨国忠,安禄山依旧是他的安禄山。朝堂之上,再无敢言之人。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用你无谓的牺牲,换来更深的黑暗?”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在我看来,这不是忠,是蠢。是匹夫之勇,而非国士之谋。”
“你!”江筠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裴澜的话像最冰冷的刀子,戳破了他一直以来赖以坚持的信念。
楚青再也忍不住,插到两人中间,对着裴澜道:“浔瑾!你太过分了!拙言一心为国,岂容你如此贬损!”他又转向江筠,语气近乎哀求,“拙言,浔瑾说话虽不中听,但也是为你着想!如今形势比人强,你就听我们一句劝,暂且忍耐,从长计议,好不好?”
“从长计议?忍耐?”江筠看着眼前两位师兄,只觉得心中一片混乱。他后退一步,眼神在楚青的忧惧和裴澜的冷峻之间徘徊,充满了迷茫与挣扎,“那我……究竟该如何做?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做吗?”
值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裴澜沉默了片刻,最终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如何做,是你自己的选择。但若选择求死,别指望有人为你收尸。”
说完,他不再看江筠和楚青,转身大步离开了值房,留下一个决绝冰冷的背影。
楚青看着裴澜离去,又看看失魂落魄的江筠,重重一跺脚,长叹一声:“唉!你们……你们真是……”他也说不下去,最终只是疲惫地摆摆手,坐回自己的位置,望着跳动的炭火出神。
江缓缓坐回椅子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低头看着案上那份如同烫手山芋般的牒报,又想起裴澜那句“毫无意义”和楚青那无奈的眼神,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一直以来的信念开始动摇。
坚持直言,真的只是毫无意义的牺牲吗?保全自身,等待时机,又真的是明智之举吗?还是……只是一种怯懦的借口?
他从未感到如此彷徨和孤独,窗外的风雪似乎吹进了他的心里,一片冰寒。
一整日,他都心神不属,值房内压抑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两位师兄截然不同的态度,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他,都让他一直以来坚信的“直言死谏”之道变得摇摇欲坠。
然而,夜深人静,当他独对孤灯,重新展开那些零零散散却触目惊心的边镇异动记录时,裴澜那句“毫无意义”的冰冷评价,反而像一剂猛药,激起了他骨子里最深沉的倔强。
毫无意义?
难道明知巨祸将至,却因惧怕自身安危而选择沉默,就有意义了吗?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山倾颓、生灵涂炭,而自己却“谋定后动”,就有意义了吗?
不。绝非如此。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若人人皆求自保,这朝堂岂非彻底沦为奸佞之徒的乐园?总需要有人站出来,哪怕声音微弱,哪怕注定被淹没,也要发出那一声呐喊。这或许愚蠢,或许是匹夫之勇,但这就是他江拙言的选择。
他无法做到裴澜那般冷静算计,也无法像楚青那样委曲求全。他所能做的,唯有秉笔直书,将他所知、所忧、所惧,尽数呈于御前。
至于后果……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最坏,不过一死。
但求心安,但求无愧于读过的圣贤书,无愧于天地良心。
决心既定,他重新铺开奏疏专用的青藤纸,研墨,拈笔。数月来观察到的边镇隐患、权相蔽塞言路、民生困苦等诸多弊端,融汇于一疏之中。言辞恳切沉痛,论据详实,字字泣血。
窗外风雪之声似乎都已远去,烛火摇曳,将他清瘦而坚定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与此同时,翰林院画室内,温重玉也莫名地心绪不宁。
白日里,他隐约听闻门下省值房内似乎有激烈争执,似乎与江筠有关。联想到近日越发紧张的朝局和杨国忠越发凌厉的手段,以及江筠那绝不肯低头的性子,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试图作画静心,笔下的线条却总是失准,眼前总是浮现江筠那双执拗的眼睛。他知道,以江筠的性格,非但不会退缩,反而很可能……
他不敢再想下去。
亥时已过,画院内早已空无一人。温重玉再也坐不住,他放下笔,裹紧披风,悄然走出画院,冒着越发猛烈的风雪,朝着门下省值房的方向走去。
他并不知道江筠是否还在,只是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着他前进。
值房内,江筠刚刚写完奏疏的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江筠警觉地抬头,看到风雪中裹着一身寒气的温重玉站在门口,发梢眉宇间皆沾着雪沫。
“子珏?”江筠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温重玉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江筠案上那封墨迹新鲜的奏疏上,心猛地一沉。
“你……还是写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异常平静:“嗯。该写的,总要写。”
温重玉快步走到案前,甚至来不及拂去身上的雪,目光急急扫过奏疏上的内容。越是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这封奏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锋芒毕露,几乎将杨国忠及其党羽的弊端掀了个底朝天,甚至隐晦地触及了圣人近年来的失察。
这已不是进谏,这几乎是……死谏。
“拙言!你……”温重玉猛地抬头,看向江筠,眼中充满了惊惧,“你可知此疏一上,会是什么后果?杨国忠如今正愁找不到借口清理你们这些……此疏简直就是递到他手上的刀!”
江筠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却坚定:“我知道。”
“知道你还……”温重玉几乎有些失态,他一把抓住江筠的手臂,江筠吃痛微微蹙眉,“此刻上书,无异于自寻死路!毫无意义!”
又是“毫无意义”这四个字。
江筠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却并未挣脱温重玉的手,只是低声道:“子珏,连你也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吗?”
温重玉一滞,看到对方眼中的伤色,心中一痛,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我不愿见你……”他语无伦次,那份深藏的情感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我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江筠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恐惧,看着他被风雪冻得微红的脸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从未见过温重玉如此失态。
“子珏……”他喃喃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温重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恳求:“拙言,听我一次。将此疏暂且压下,好吗?如今形势危急,绝非上书的良机。即便要上,也需从长计议,寻一个更稳妥的方式,或者……或者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等不及了。”江缓缓摇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子珏,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必须为之。若人人都等时机,时机永远不会来。我位卑言轻,或许我的死的确毫无价值,但至少,我能问心无愧。至少,能让后人知道,在这昏暗之时,曾有人试图发出过声音。”
他的语气平静而决绝,带着一种殉道者的悲壮。
温重玉看着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说服他。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淹没了他。他紧紧抓着江筠的手臂,仿佛一松开,对方就会立刻被这黑暗的朝堂吞噬。
“值得吗?”温重玉的声音沙哑,带着最后一丝挣扎,“为了一个可能根本看不到你奏疏的君王,为了一个可能根本不值得的朝廷,赔上你自己?”
江筠沉默了片刻,轻轻挣脱了温重玉的手。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漆黑一片的皇城,轻声道:“我不是为了君王,也不是为了朝廷。”
他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我为的是心中之道,为的是这天下苍生。”
温重玉彻底无言。
他看着江筠的背影,在那风雪呼号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巍然,不可撼动。
他知道,一切劝阻都已徒劳。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以及窗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声。
良久,温重玉缓缓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瓷瓶,塞到江筠冰冷的手中。
“这是……”江筠疑惑。
“一些提神固本的药丸,你淋了雨后一直没好利索,我特意寻来了......。”温重玉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夜寒风大,你脸色不好……保重身体。”
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这微不足道的关怀了。
江筠握紧那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瓷瓶,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
温重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江筠心悸,含了太多他此刻无法读懂的情绪。
“我……走了。”温重玉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推开门,再次步入那漫天风雪之中,身影很快便被黑暗吞没。
江筠独自站在值房中,手中紧紧攥着那封沉重的奏疏和那瓶微温的药丸,窗外风雪怒号。
他知道,路已选定,再无回头可能。
翌日清晨,雪暂歇,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
江筠仔细地将奏疏封好,穿上那身深绿色的官服,整理衣冠,神情肃穆,如同赴一场庄严的祭祀。他避开楚青担忧的目光,在所有同僚复杂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阙深处。
他将那封凝聚着赤诚热血与无畏的奏疏,亲手呈递了上去。
然后,便是等待。
等待那未知的却几乎可以预见的命运降临。
皇城上空,阴云密布,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