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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盛宠倦 ...

  •   雨后的长安,并未立刻恢复往日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青砖被雨水浸泡后又经烈日蒸腾出的独特气味,潮湿而沉重,附着在衣物皮肤上,挥之不去。连着几日,天色都未彻底放晴,总是灰蒙蒙的,云层低垂,酝酿着又一场未可知的雨。
      温重玉坐在翰林院画室内,窗棂半开,透进些微沉闷的风。他面前摊开一幅尚未完成的仕女图,绢素之上,富贵秾艳的姚黄魏紫已初具形态,花瓣层层叠叠,色彩饱满欲滴。而花丛中那执扇的仕女,却只勾勒了纤细的轮廓,面容空白,等待落墨。
      他拈起一支小楷狼毫,笔尖在砚台里轻轻舔墨,目光落在仕女空白的面庞上,却迟迟没有下笔。画室静谧,只听得见笔毫摩擦砚台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宫人行走的低语。
      那日宫门前的雨,以及雨中的那个人,偶尔会在他提笔凝神的间隙,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那个唤作江拙言的拾遗,有着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和一副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不知那场暴雨之后,他是否还跪在那里,又跪了多久。那方湿透的帕子,想是早已被丢弃了吧。
      温重玉微微晃了晃头,似乎想将这些无谓的思绪甩开。
      在这深宫之中,最不必要的便是多余的好奇与怜悯。
      他收敛心神,笔尖终于落下,细细描摹仕女含情的眼波,柔媚的唇角。笔下美人,渐次鲜活,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绢素中走出,巧笑倩兮。
      “温待诏。”画室门口响起内侍略显尖细的声音。
      温重玉笔尖一顿,抬起头。来人是贵妃身边得力的宦官,面带笑容,态度却自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高给事。”温重玉放下笔,起身微微颔首。
      “待诏真是勤勉。”高内侍踱步进来,目光在画案上扫过,看到那幅牡丹仕女,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好画功!这牡丹活色生香,这人儿更是呼之欲出,贵妃娘娘见了,定然欢喜。”
      “给事过奖。”温重玉语气平和,“不知给事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好事。”高内侍笑道,“娘娘日前见了待诏所绘小像,甚是喜爱,直夸待诏笔法精妙,更兼能捕捉神韵,非寻常画工可比。今日特地命咱家过来,请待诏再辛苦几日,为娘娘绘制一幅赏莲图,娘娘要在七夕宫宴上赏玩呢。”
      能为贵妃作画,是宫中画师莫大的荣宠,亦是晋升的捷径。温重玉面色沉静,并无太多欣喜若狂之态,只躬身道:“承蒙娘娘青眼,重玉定当竭尽所能。”
      “好,好。”高内侍满意地点点头,又环视了一下画室,“所需颜料绢素,若有短缺,只管开口。娘娘说了,务必要尽善尽美。”
      “谢娘娘恩典。”
      送走了高内侍,画室内重归寂静。温重玉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幅即将完成的仕女图,目光却似乎透了过去,落在更远的地方。
      贵妃的宠幸,赏赐,这些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笔墨换来的安稳,是这深宫之中立足的凭依。他清楚地知道,今日的恩赏,或许明日就会因为一句谗言、一点疏失而烟消云散。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点微澜般的思绪压下,重新专注于笔下的丹青。美人的衣纹,佩饰的细节,背景的湖石......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又过了两日,天气愈发闷热。画室内多了冰鉴,丝丝凉气驱散了些许暑意。温重玉正在调色,试图调出一种极娇嫩的荷花初绽时的粉白。门外传来几个低阶画直或书令史的交谈声,他们刚从外面回来,似乎正在议论着什么。
      “......听说跪了整整三个时辰,雨停了才被准许起身,人都僵了,是被两个同僚架着回去的。”
      “啧啧,真是何苦来哉。不过是南诏用兵那点事儿,圣意已决,杨相国一手把控,岂是他一个小小的拾遗能撼动的?”
      “江拾遗那人,你又不是不知,出了名的犟驴脾气,认死理。上次不也因考核之事顶撞了上官?”
      “这回怕是病得不轻,告假好几日了,都没见人影。”
      “能不病吗?那么大的雨,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不过,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若是惹得圣心真正震怒......”
      声音渐远,大约是走开了。
      温重玉握着调色碟的手停在了半空。碟中那抹极淡的粉色,仿佛凝固了一般。
      原来他那日,真的跪到了雨停。
      原来他......病倒了。
      笔尖的颜料似乎变得有些粘稠,难以调和。他放下调色碟,走到窗边。窗外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红艳似火。
      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双在雨中亮得惊人的眼睛,还有那句“虽死亦得其所”。
      真是个不知变通的犟种。温重玉轻轻蹙了蹙眉,心中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乱。那日留下伞和帕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时恻隐,如同看到路边被雨淋湿的无名花草,随手一遮。事后便该忘却,不该再起波澜。
      他回到画案前,重新拿起笔,试图继续作画。然而,笔下的线条却似乎失却了平日的流畅精准,调出的颜色也总觉得不对。
      半晌,他搁下笔,轻轻按了按眉心。
      或许是天气太闷热了。他想。
      贵妃的赏莲图,温重玉画得极为用心。
      他选了上好的吴绢,质地细密匀薄。颜料更是精心调配,藤黄、花青、胭脂、石绿......一点点研磨,一层层渲染。笔下莲池,碧叶接天,娉婷荷花或绽放或含苞,姿态万千。又添了几只工细的蜻蜓,振翅欲飞,点缀其间。
      画成那日,高内侍亲自来取。展开画卷细看半晌,脸上堆满了笑,连连称赞:“妙!绝妙!温待诏不愧是万花丹青妙手,这莲花画得,竟似能闻见香气一般。娘娘见了,必定凤心大悦!”
      温重玉垂首躬身,语气谦逊:“给事谬赞,重玉愧不敢当。全赖娘娘福泽庇佑,方能偶得一二灵光。”
      “待诏过谦了。”高内侍小心地卷起画作,吩咐身后小黄门捧好,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娘娘有赏。赐玉带钩一枚,南海珍珠一串,以示嘉勉。”
      锦盒打开,玉带钩温润通透,雕工精细,珍珠圆硕莹洁,光泽动人。皆是价值不菲之物。周遭几个一同在画院当值的同僚投来艳羡的目光。
      温重玉神色如常,恭敬接过:“谢娘娘厚赏。娘娘千岁。”
      “温待诏,前途无量啊。”高内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领着人浩浩荡荡地去了。
      画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同僚们上前道贺,语气不乏酸意。温重玉一一应酬,将赏赐收起,并无半分骄矜之态。众人说笑一阵,也就渐渐散了,各忙各事。
      温重玉坐回自己的画案前,案上还残留着绘制赏莲图时溅落的些许颜料碎屑。他拿起一块软布,慢慢擦拭着案面。窗外蝉鸣聒噪,一声接着一声,搅得人心绪有些纷乱。
      贵妃的赏赐很丰厚,恩宠似乎正浓。
      可他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梗着,隐隐约约,不甚分明。每一片莲瓣的舒展,每一滴露珠的滚动,都需恰到好处,不能有半分破败凋零之象。正如这宫闱内外,人人言必称盛世,语必颂安康。
      真的是这样吗?
      他擦拭案面的动作慢了下来。那日宫门外跪着的倔强身影,以及同僚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又不经意地浮上心头。
      南诏用兵......他是隐约知道一些的。
      杨相国力主发兵,圣意也已允准。朝中并非没有异议,只是敢如江筠那般直言甚至因此受罚的,却是极少数。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或是附和。
      他只是一个画师,供奉内廷,描绘这宫苑的繁华与美人的笑靥。国家大事,离他很远。他也从不让自己去多想。想多了,便是烦恼,便是危险。笔下能画出盛世莲花,便是他的本分。
      可那份隐隐约约的顿感,却像水墨画上无意滴落的一个极小墨点,一旦注意到,便难以忽视。他隐约觉得,那盛开的莲花之下,池水或许并非那般清澈见底。
      只是无人敢去搅动,无人愿去窥探。
      他放下软布,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花木繁盛,被宫人精心修剪得整齐划一,不见一丝杂芜。
      “温待诏。”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温重玉转头,见是一个身着浅绿官袍的年轻官员,面生,似乎是门下省的书令史之类的低阶官吏,神色间带着几分拘谨和焦虑。
      “阁下是?”温重玉起身。
      “在下门下省令史,姓楚,江拾遗同门师兄。”那年轻官员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冒昧打扰待诏。前几日......可是待诏在宫门前,予了江拾遗一方帕子?”
      温重玉心中微微一动,面色不变:“确有此事。那日雨大,见江拾遗艰难,故而留伞赠帕。怎么?”
      楚令史闻言,似是松了口气,又从怀中小心取出一物,正是温重玉那日给出去的素白丝帕。帕子已被洗净熨平,叠得整整齐齐。
      “江拾遣那日回去后便病倒了,高热不退,近日才稍见好转。”楚令史将帕子递还,“他醒来后,特意嘱咐在下,定要将此帕洗净归还,并托我向待诏转达谢意。他说......多谢待诏当日援手,伞已被金吾卫收走,无法归还,实在惭愧。”
      温重玉接过那方帕子,触手柔软洁净,带着皂角的清淡气息。他没想到对方病愈后,竟还会特意托人将一方普通帕子送还。
      “举手之劳,江拾遗太过客气了。伞不过是身外之物,不必挂怀。”温重玉将帕子收起,语气温和,“江拾遗的身体可大好了?”
      张令史叹了口气,眉头拧紧:“烧是退了,但伤了元气,咳嗽一直未愈,人也清减了许多。只是......只是他性子拗,昨日刚能下床,便又念叨着要上书......”
      他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停住,忙道:“待诏事务繁忙,在下不便多扰。帕子既已送到,谢意也已转达,这就告辞了。”
      说罢,匆匆一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画院。
      温重玉站在原地,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方柔软的丝帕。上书......病体未愈,便又想着上书直言了吗?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楚令史匆匆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蝉鸣依旧喧闹,空气中的闷热似乎更重了,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这盛世长安,琼楼玉宇,花团锦簇。可在这光彩耀目的表象之下,究竟涌动着什么?
      他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他只是个画师,只需描绘眼睛所见的繁华,便足够了。
      可那方洗净送还的帕子,却像一枚投入水的小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他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画案上那幅早已完成的艳丽无比的牡丹仕女图。画中美人巧笑嫣然,牡丹国色天香,一切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缓缓将画卷卷起,用丝带系好,放入一旁的画缸之中,与其它已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搁在一起,不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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