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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相逢 ...

  •   过了十来日,天气愈发炎热,蝉鸣得人心浮气躁。翰林院内的冰鉴似乎也失了效用,画室内弥漫着一股颜料与暑气混合的味道。这日午后,掌院学士体恤众人,特许半日休沐。
      温重玉换了身寻常的万花黑紫细麻襕衫,并未戴幞头,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悄然出了皇城。他素不喜喧嚣,但偶尔也需要离开那重重宫阙,感受一下市井人烟,涤荡胸中郁积的沉闷。
      长安东市,正是日头最盛人流最旺之时。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幌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车马碾过路面的辚辚声,混杂在一起。丝帛、香料、药材、酒肆、食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温重玉缓步而行,目光掠过那些热闹的景象,却并未过多停留。他此行并无特定目的,只是想随意走走,或许寻几味特别的颜料,或许只是看看人来人往。
      行至一处相对清静的街角,有一家小小的书肆,兼卖些纸墨笔砚。店内清凉些,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和墨锭的清香。他略略浏览着架上的典籍和案头的文具,目光被一叠淡金色的冷金笺吸引。这种笺纸质地特殊,用以作画题字,别有一番韵味。
      他正欲拿起细看,身旁忽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比记忆中更为沙哑低沉的声音。
      “店家,可有新到的《盐铁论》注疏?”
      温重玉侧过头。只见一人身着半旧的浅青常服,身形清瘦,正微微俯身查看书架下层。侧脸线条依旧硬朗,但面色确实比那日雨中好了许多,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病后初愈的倦色。
      是江筠,江拙言。
      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身旁之人。
      店家闻声过来,赔笑道:“哎呦,郎君,真是对不住,您要的那本注疏尚未到货,许是路上耽搁了。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江筠直起身,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失望,轻轻咳了一声,才道:“无妨。若到了,烦请务必为我留一册。”
      “一定一定。”
      江筠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目光不经意扫过温重玉这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认出了他,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窘迫,下意识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襟。
      “温......温待诏?”他迟疑地开口,声音因惊讶而略微提高。
      温重玉微微一笑,颔首致意:“江拾遗,真巧。”他目光落在江筠脸上,问道,“看来拾遗身体已大好了?”
      江筠似乎不太习惯这般寒暄,略显局促地拱手回礼:“有劳温待诏挂心,已无大碍。”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日前......多谢待诏遣人送回帕子。拙言惭愧。”
      “一方帕子而已,何必再三言谢。”温重玉语气温和,转而看向方才那叠冷金笺,似是随意问道,“江拾遗也来此觅书?”
      “是。”江筠点头,目光也扫过那叠笺纸,又落回温重玉脸上,“想来寻一本注疏,可惜未到。温待诏是来选购画材?”
      “闲来走走,见此笺特别,故而驻足。”温重玉拿起一张冷金笺,“市井之间,往往能遇意外之喜,比困坐翰林院有趣得多。”
      江筠闻言,眉头动了一下,似乎对这番“有趣”的评价不甚认同,但他并未反驳,只道:“待诏雅趣。只是这市井喧嚣,人多口杂......”
      话未说完,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夹杂着几声惊叫。两人循声向店门外望去,只见几名鲜衣怒马的豪奴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丝毫不顾及街上行人,引得一阵鸡飞狗跳,抱怨四起。
      江筠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目光紧随着那远去的车驾,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温重玉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了然。那车驾的规制,似是某位杨氏国戚府上的。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道:“京师重地,车骑如此疾驰,确是不该。”
      江筠猛地转回头,看向温重玉,眼中似有火光跳动,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气:“岂止是不该!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肆无忌惮,视民如草芥!长此以往,纲纪何存!”
      他的虽声音不高,字字铿锵,引得那书肆店家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温重玉静静地看着他。此人病体初愈,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却丝毫未减,反而因见了这不平之事,愈发炽烈。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日他会在暴雨中长跪不起。
      “江拾遗,”温重玉的声音依旧平和,悄然化解着紧绷的气氛,“烈日炎炎,你又大病初愈,站久了恐不利。前方似有一家茶肆,不如过去小坐片刻,饮一盏解暑茶?”
      江筠似乎还沉浸在那股愤懑之中,胸膛微微起伏,听得温重玉邀请,愣了一下,眼中的锐气稍稍收敛,迟疑道:“这......不敢叨扰待诏。”
      “谈不上叨扰。”温重玉微微一笑,率先向店外走去,“正好有些渴了。”
      江筠看着他不容拒绝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窗外依旧喧嚣的街市,终是抿了抿唇,抬步跟了上去。
      那茶肆就在街对面,搭着凉棚,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木桌凳。两人择了靠里一张相对清净的桌子坐下。伙计送上两盏粗瓷大碗盛着颜色深浓的解暑凉茶。
      温重玉端起茶碗,浅啜一口。茶味苦涩,回味却有些甘凉,确能消暑。
      江筠似乎并无心思饮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目光仍不时投向街外,眉头微锁。
      “江拾遗似乎常来东市?”温重玉放下茶碗,找了个话头。
      “嗯。”江筠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门下省公务之余,常来书肆看看。有些典籍,官署藏书未必齐全,反倒市井之中或有收获。”他顿了顿,补充道,“且......此处能听闻些宫闱之外的声音。”
      带着一种谨慎的试探,目光落回温重玉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温重玉神色如常,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只道:“原来如此。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市井百姓之言,有时亦能折射天下得失。”
      江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这位以丹青妙笔得宠贵妃的宫廷画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沉默片刻,道:“待诏所言极是。只是如今,肯听、愿听这些声音的人,太少了。”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又带上了那份忧切。
      “在其位,谋其政。拾遗职责所在,自是不同。”温重玉语气听不出褒贬。
      江筠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轻轻叹了口气道:“职责所在......有时明知不可为,亦不得不为。拙言愚钝,只知秉笔直书,尽忠职守,却往往......”他话未说尽,又化作几声低咳。
      温重玉看着他清瘦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头,忽然道:“江拾遗可曾想过,有时直弦易折?”
      江筠猛地抬头看向他,目光如刀:“待诏是劝我明哲保身,曲意逢迎?”
      “非也。”温重玉迎着他的目光,缓缓摇头,声音依旧温和,“重玉只是觉得,留得有用之身,或能做得更多。譬如修堤治水,堵不如疏,导其势而用之,或许比一味硬撼,更能成事。”
      江筠怔住了,定定地看着温重玉。对方的目光沉静通透,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那话语与他平日所闻的劝诫或嘲讽截然不同。
      他低下头,看着碗中深色的茶汤,良久,才低声道:“温待诏之言......拙言受教。”语气虽仍有些硬邦,却已然少了之前的抵触。
      两人一时无话。茶肆周围人声嘈杂,却仿佛与他们隔了一层。阳光透过凉棚的缝隙洒下点点光斑,在粗糙的桌面上跳跃。
      温重玉端起茶碗,慢慢饮尽剩余的凉茶。苦涩之味过后,喉间确有甘润之感缓缓升起。
      “茶已饮尽,”他放下茶碗,站起身,“重玉还需去西市寻几味颜料,便不多陪了。江拾遗大病初愈,还需多休养,不宜过于劳神。”
      江筠也随之起身,拱手道:“今日多谢温待诏。”
      温重玉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转身汇入市井人流之中,身影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江筠独自站在茶肆旁,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半晌未动。街市依旧喧嚣,那辆横冲直撞的马车早已不见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向着皇城的方向,慢慢走去。
      自东市茶肆一别,又过了数日。长安城彻底陷入了伏天的燠热,无风的午后,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皇城内,冰鉴消耗甚巨,。
      江筠已回到门下省供职,案牍之上,公文堆积,他埋首其间,批阅、抄录、起草谏议,神情专注,下笔如刀,仿佛那场风寒大病从未发生过。
      只是,偶尔在批阅间隙,或是值夜时独对孤灯,他会不自觉地停下笔,目光落在虚空处,怔怔出神。
      那日市井中的偶遇,以及温重玉的话语,总是不经意地在他脑中回响。
      “留得有用之身,或能做得更多。”
      “譬如修堤治水,堵不如疏,导其势而用之......”
      这些话,与他素日所持的“直言敢谏、虽死无憾”的信念,颇有些不同。他自幼读圣贤书,信奉的是“文死谏,武死战”,是“君子喻于义”,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从未想过“迂回”,认为那近乎曲意逢迎,是失了士人气节。
      可温重玉说这话时,反而像是一种......理解的劝慰?
      这让他无法像驳斥那些明哲保身的同僚般,立刻心生反感。
      而且,温重玉此人,也与他先前所想颇为不同。他原以为,那般得贵妃青眼的宫廷画师,必是长于钻营巧言令色之辈。可那日雨中,他为自己撑伞赠帕;市井茶肆,他言语平和,并无倨傲之态,甚至能说出“市井百姓之言,亦能折射天下得失”这样的话。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江筠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他想起温重玉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平静的眼睛,像两潭深水,表面温和,底下却看不清深浅。他作画时,想必也是这般沉静专注吧?不知他笔下那般精妙的画作,是如何勾勒出来的......
      这个念头一起,江筠自己都愣了一下。他素来对诗词画赋这些“小道”兴趣寥寥,认为于国于民无大用,心思都放在了经世济民的学问上。如今竟会去揣摩一个画师的作画情态?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莫名其妙的思绪甩开,重新拿起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文书,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然而,目光扫过纸上的字句,却难以汇入脑中。指尖无意间触碰到袖口内袋,那里放着的一方柔软丝帕——是洗净的那方,他并未真正归还。当日托张令史送还的,是另一块相似的。鬼使神差地,他将温重玉给的那块留了下来。
      丝帕细腻的触感,莫名带来一丝心安。那日雨中冰冷的绝望与孤立无援,似乎也因此淡化了些许。留下这帕子,或许......只是感念那份雪中送炭的暖意?他为自己寻了个理由。
      “江拾遗?”同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几分疑惑,“这份文书......可有不妥?”
      江筠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拿着笔,在那份漕运文书上停顿了许久,墨点都快晕染开了。他耳根微微一热,忙道:“并无不妥,只是方才思及一事,有些走神。惭愧。”
      他迅速收敛心神,摒除杂念,重新投入到公务之中。只是那身万花服饰,悄然打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时不时便要钻进来,扰他清静。
      又一日散值后,他路过翰林院附近。隔着一段距离,见几个官员正围着一人说笑。被围在中间的,正是温重玉。他依旧是一身素雅襕衫,面带浅笑,听着旁人说话,偶尔颔首回应几句。
      江筠下意识停住脚步,站在一株柳树的阴影里,没有上前。
      他看见一位衣着光鲜的官员,正热情地拍着温重玉的肩膀,朗声笑道:“......子珏兄此番又得贵妃厚赏,当真令人艳羡!日后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提携我等啊!”
      温重玉笑容不变,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那过于亲昵的碰触,语气谦和:“李兄说笑了,重玉不过一画匠,侥幸得娘娘垂青,岂敢妄谈提携。”
      “诶,过谦了过谦了!谁不知子珏兄妙笔生花,圣人与娘娘皆爱重......”另一人附和道。
      那些人言语间的奉承和热络,让江筠微微蹙眉。他素不喜这等应酬往来,更觉温重玉周旋其间,游刃有余,与自己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正欲悄然离开,却见温重玉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恰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温重玉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那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隔着人群,对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
      江筠心中一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瞧见,下意识地也想点头回礼,却动作僵硬,反倒像是脖颈不适般梗了一下。他迅速移开目光,不再看那边,加快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走开了。
      走出老远,他的心绪仍有些紊乱。温重玉方才那个眼神,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躲在暗处窥探,甚是可笑?
      自己这般行径,也确实有些可笑。江筠心中生出几分懊恼,不过是偶然遇见过两次,对方施以援手,自己怎就如此心神不宁,甚至做出这般鬼祟举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中那些纷乱的念头强行压下,告诫自己需谨守本心,专注于职责正道,不该为这些无谓的思绪所扰。
      然而,当夜值宿,夜深人静之时,他独坐灯下,窗外月华如水。他提笔欲草拟一份关于检视长安城内漕渠壅塞情况的奏疏,写着写着,笔尖一顿,竟在纸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写下了两个字:
      子珏。
      字迹瘦硬,一如他平日的风格。
      他猛地惊醒,看着那突兀的两个字,如同被火燎到一般,迅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扼杀什么不该萌生的东西。
      灯花噼啪一声轻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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