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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门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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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三载,夏。
长安城的雨,来得急,也来得猛。方才还是晴空朗日,转瞬间云层便沉沉压了下来,闷雷滚过朱雀大街两侧高耸的坊墙,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汽。皇城宫阙的重檐庑殿顶,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温重玉提着略显沉重的画箱,沿着宫墙根下的窄廊快步走着。他刚从翰林院出来,身上那件圆领襕衫下摆,已被斜扫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一片,深色的水渍慢慢晕开。他今日入宫,是为几位新晋的嫔妃绘制小像,耽搁得久了些,没想到遇上了这场骤雨。
窄廊虽能遮雨,但风裹着雨丝,依旧冰凉地扑在脸上。他微微蹙眉,将画箱换到另一只手上,抬眼望向廊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天地间一片混沌,只能听到哗啦啦的雨声,敲打着琉璃瓦朱红墙,汇集在宫道两侧的沟渠里,汩汩流淌。
这一片喧嚣雨声中,前方宫门处的景象,却让温重玉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宏阔的宫门前,是一片以青砖铺就的广场,平日里有禁军守卫。此刻,在那广场的中央,暴雨之下,却直挺挺地跪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深绿色官服,已被雨水彻底浸透,颜色沉得发黑,紧紧贴附在身上,勾勒出挺直的脊背。他头上戴着同样湿透的进贤冠,水珠顺着帽檐不断滚落,淌过面颊和下颚。他就那样直挺挺地跪着,面对着紧闭的朱红宫门,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化作了广场上另一尊石雕,任由暴雨冲刷。宫门两侧值守的金吾卫士兵披着蓑衣,对眼前这一幕视若无睹。偶尔有匆匆路过的宦官或官员,也只是投去匆匆一瞥,便迅速避开,无人驻足,更无人询问。
温重玉站在廊下,望着雨幕中那个孤独的身影,微微有些出神。他认得那身官服,是门下省最低阶的谏官——拾遗。他也大约能猜到,此人因何受罚。近日朝中因杨相国奏请讨伐南诏之事,颇多争议,圣人心情不豫,敢于在此刻直言进谏者,多半落不到好。
只是,这般大的雨......
他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宫墙之内,所见所闻,有时不如装作不知。明哲保身,方是长久之道。他提了提画箱,准备继续前行。
又是一阵疾风卷着冷雨扑来,砸在脸上,寒意刺骨。他下意识地侧头避让,目光再次掠过那个跪着的身影。只见那人似乎冷得厉害,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他强行抑制住,恢复了那僵直跪立的姿态。
温重玉的脚步彻底停住了。
他沉默地站在廊下,看了片刻。雨声哗然,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单调的声音。那抹深绿色在灰白的水幕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格外执拗。
真是......犟种。
他心里无声地念了一句,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的举动。提起画箱,迈步离开了能够遮风挡雨的窄廊,径直走入了那片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笼罩,衣衫立刻湿透,紧贴在皮肤上。他快步穿过空旷的广场,走到那跪着的人身后,略一迟疑,便将手中原本用来避雨的油纸伞,向前倾去,堪堪遮住了那人的头顶。
急促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砰砰声。
跪着的人似乎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努力眨了眨眼,才看清身后站着一人,一袭衣衫已湿透,正为自己撑着一把伞。撑伞的人身形颀长,面容被伞影遮去大半,只看得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和淡色的唇,气质温文。
“你是何人?”跪着的官员开口,声音因寒冷和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带着惯有的冷硬和警惕,“不必在此。速去。”
温重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这张脸很年轻,或许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眉峰锐利,鼻梁挺直,紧抿的嘴唇缺乏血色,透着一股不容折屈的倔强。雨水不断从他浓密的眼睫上滴落,眼眸如同淬了火的寒星,直直地看向他,里面没有丝毫乞怜,只有审视和愠怒,似乎不满于被人看见如此狼狈的模样。
“雨势甚大。”温重玉开口,声如暖玉,“跪于此地,易伤根本。”
“区区风雨,何足道哉。”年轻官员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硬邦邦的,“阁下好意,心领。请回吧,莫要自误。”
温重玉并未移动。伞依旧稳稳地撑在两人上方,尽管这似乎并无太大意义,他们早已浑身湿透。
冰凉的雨水顺着温重玉的额发流下,滑过眼角,他眨了眨眼,目光落在对方冻得有些发青的手上,那双手紧紧握着拳,指节泛白,坚定地按在湿冷的砖地上。
温重玉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只听得见雨声。他低头看着对方湿透的衣领和不断滴水的发丝,开口问道:“阁下所犯何过?”
跪着的人眼睫颤动了一下,水珠滚落。他并未抬头,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无过。”
“既是无过,何以长跪于此?”
“直言进谏,触怒天颜。”回答依旧简短,没有丝毫犹豫或委屈。
温重玉心中了然。如今圣心难测,杨相权倾朝野,这般直言不讳的谏官,受罚是常事。只是这雨势太大,再健壮的身子也经不起如此长时间浸泡。
“雨势急猛,非人力可抗。纵有规诫,亦当惜身以待将来。”温重玉劝道,语气温和,“不若暂且避让,待雨歇再......”
他话未说完,便被截断。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既领罚于此,岂可因风雨而避之?身可损,志不可屈。”那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执拗的硬气,像是磐石沉甸甸地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雨声震耳欲聋。
温重玉能感觉到自己持伞的手有些酸涩,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寒意一丝丝渗入体内。他知道自己不该久留。
为此人撑伞,已属逾矩。若被有心人看去,平添麻烦。
但他看着那倔强挺直的背影,却又莫名地挪不动脚步。
温重玉闻言,不再劝说。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也知道这样的话对于这样的人毫无用处。
两人一立一跪,在偌大的广场中央,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里,共享着这一方小小的不断被雨点击打的伞下天地。
沉默再度蔓延,只有雨声喧哗。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雨势丝毫未减。温重玉感觉到画箱的带子勒得掌心有些发疼,湿透的肩头也传来凉意。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久留于此,于他于对方都无益处。
跪着的人始终保持着那个挺直的姿态,仿佛能跪到地老天荒。
温重玉轻轻叹了口气,收回目光,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棉帕。
他略微迟疑,还是空出左手,将那块素白没有任何纹饰的帕子拿了出来,轻轻递到那年轻官员的眼前。
“擦一擦吧。”他的声音依旧温和,“雨水迷眼。”
那官员身体一僵,再次转过头来。他看着眼前那方干净柔软的帕子,又抬眼看向温重玉。伞影下,对方的目光沉静温和,并无半分怜悯或施舍之意。
他紧抿的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拒绝,但最终,还是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接过了那方帕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温重玉,带着刺骨的凉意。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比方才略微缓和了些许。他用那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动作有些笨拙。帕子瞬间吸饱了水,不再干爽。
“在下......江筠,字拙言。”他将湿透的帕子攥在手里,迟疑了一下,还是报上了姓名官职,“门下省拾遗。”
“温重玉,字子珏。”温重玉微微颔首,“翰林院侍诏,忝为画师。”
“原是温待诏。”江筠的目光在温重玉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和一旁的画箱上扫过,“雨大,温待诏还是快些回去吧。不必管我。”
温重玉知道确实该走了。他沉吟一瞬,道:“圣心虽难测,然肉身终有极限。江拾遗......亦当自惜。”
江筠闻言,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苦笑,又像是不以为然的自嘲:“职责所在,心之所安,虽死亦得其所。温待诏不必为筠忧心。”
好一个“虽死亦得其所”。温重玉看着他眼中那簇不曾熄灭的火焰,心中微动。他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将伞又往江筠的方向挪了半分,确保他能完全遮住。
“此伞,留与江兄暂避风雨吧。”他温声道。
“不可!”江筠立刻拒绝,语气坚决,“温待诏......”
然而,不等他说完,温重玉已后退一步,彻底置身于大雨之中。雨水瞬间将他吞没。
“一把旧伞而已,江兄不必推辞。”他提起画箱,对着江筠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丝笑意,“保重。”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快步向着宫外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之中,再也看不分明。
江筠跪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方湿透的丝帕,头顶是一把替他遮挡了部分风雨的油纸伞。他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雨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直接砸击他。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在漫天风雨中,似乎悄然松动了些许弧度。
温重玉快步走出宫门,冰冷的雨水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头望了一眼宫墙,雨幕厚重,早已看不清宫门内的情形。
方才那一时的心软,如同投入湖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泛起又很快平息。他摇了摇头,将那个名为江拙言的拾遗的身影从脑中挥去。
这长安城的雨,还在下着,不知何时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