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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人贩子阴魂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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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风从巷口灌进来,把门上的纸条吹得“哗啦哗啦”响,纸边卷起来一小片。小巷的泥还潮着,昨夜落下的水在缝里亮着白光,院角的砖缝里冒出两根细小的草尖。院里昨夜的湿味没有散,带着一点霉味和柴草味,一起往鼻子里钻。
联号小伙计踩着露水跑到了门口,鞋底子一脚一脚踩出水印。联号小伙计气喘得哧哧响,嗓子干哑:“顾家在这儿?顾青在不在?”
顾青把门开了一指宽,怀里抱着小团子,手心出了汗,指尖捏着门板的边角都发滑。顾青声音很低:“在。”
联号小伙计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张银票,笑得爽利,眼睛亮得像抹了油:“三十吊。许账房说,先管孩子吃饱。顾青按个角印,联号要收条。”
顾青把角印从布包里摸出来,红泥在砚盒里静着。顾青把角印按在收条上,红泥印得稳稳的,边上还有一圈泥痕。银票很薄,顾青手心却沉,像压着一块石头。顾青把喉咙里的硬块咽了一下,声音还是哑的:“好。”
二丫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有人点了两盏小灯。二丫鼻尖也红了,声音带着笑意却有点发抖:“今天能熬稠粥了。”
阿桃把小本抱在胸前,手背紧紧贴着封皮,眼神小心又欢喜,像是怕这份惊喜一说就散了。阿桃把眼睛望向顾青,眼白清亮,眼角有一点红,没有说话。
阿魁站在门后,肩背挺直,脊梁像一块板。阿魁看着这幕,没有出声,喉结往上一滚,面上还是那副平平的样子。
顾青没有多说喜话,顾青把门掩上半边,转身进院第一句就把规矩定了,声音不高,却硬,像把钉子敲进木头里:“从现在起,谁都不许单独出门,尤其是孩子。要买东西,让胡婆或者汤摊老头帮带,或者结伴三人以上一起去。一个人不许走,谁都不行。顾青说到做到。”
胡婆在门口的绳上晾褂子,铜钥匙在胡婆手心叮叮当当地响。胡婆的嘴角一撇,眼皮往上翻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盐、柴胡婆能顺手带。钱先付,别跟胡婆赊,胡婆不欠这个情。”
顾青把钱当面递到胡婆手里,钱角整齐,指头没有抖:“成。多的胡婆拿着,下回再算,顾青认账。”
汤摊老头在摊前掀开锅盖,热气“呼”的一下涌出来,汤面上沫子一抖一抖。汤摊老头拍了下案板,眼睛眯起来:“米面汤摊老头能捎。顾青把清单写清楚,别说欠。汤摊老头年纪大,记不住那些坑坑洼洼的账。”
挑柴汉扛着柴担路过,肩膀勒出一道红印子,额头上冒着汗。挑柴汉挠了挠腮帮子,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顾家口多,柴挑柴汉给顾家拼便宜的。挑柴汉常进山,顺着路,费不了啥事儿。”
顾青一一点头作揖,腰弯到位,眼里带着谢意:“多谢胡婆。多谢汤摊老头。多谢挑柴汉。顾青记着。”
话刚定完,辰时还没到,卖盐男挑担到了门口。卖盐男皮肤蜡黄,脸上挂着薄薄一层油光,眼睛细长,像笑非笑,像有人在心里打算盘。卖盐男的手指甲缝里白白的,指肚上也像沾了粉,风一吹就落下细末。卖盐男把一包盐往门槛里一放,声音亲热:“给娃添味,孩子吃东西要有味,才有力气长身量。”
二丫鼻尖像小猫一样轻轻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二丫的目光往顾青这边挪,眼神里有提醒。二丫没有出声,二丫手指在衣角上揪了一下,衣角起了一个小皱。
顾青抬眼看着卖盐男,眼神平平,不冷不热:“不要。顾青自己有盐。顾青谢谢善意,顾青不需要。”
卖盐男笑笑,嘴角往上勾了一小下,没有争。卖盐男把盐包往担子里一塞,手腕一翻,动作干脆。卖盐男回头多看了一眼门闩,眼神滑过去,脚尖朝外,外八地挪走,走一步脚掌磨地一下,像在门槛前打了两个来回。
阿桃在门后把小本贴在门板上,舌尖抵着牙齿,认真得像在写考卷。阿桃写下三行歪字:外八脚、白指粉、细长眼。阿桃写完用指腹压了压墨迹,怕糊,手背擦了一下额角的汗,抬头看了顾青一眼,眼尾轻轻弯了一点,像在说“阿桃记住了”。
巳时,瘸马又来了。瘸马右脚一歪一歪,脚后跟拖地出一条暗黑的线。瘸马脸上那道旧刀痕像一道小沟,往下拖着,嘴角拉得有点歪。瘸马后头跟着一个自称“和事佬”的,圆脑袋,细眼睛,笑起来像在陪笑。瘸马嘴上赔礼,手抬抬放放,脚下在门口蹭了一下白粉,鞋外沿蹭得更亮了。
阿魁站在门内,眼皮都没抬一下,鼻翼轻轻一动,声音沉下去,像石头压在木板上:“别站门口。往后退两步。踩门槛的人,阿魁记脸。”
柱子把棍横在身前,棍头“当”地一点,声音很实,门槛都抖了一下。瘸马和“和事佬”掀了眼皮,互相看了一眼,心虚退了两步,嘴里骂骂咧咧,话很轻,散在风里,听不清。
巷口,沈砚挑着一小捆干柴慢悠悠经过。沈砚穿青灰短打,腰间细竹鞘小刀贴得齐,人站直的时候像一根竹子。沈砚的眼角总带着笑,像是看谁都顺眼,又像是什么都看不上眼。沈砚路过时眼睛往门闩上一滑,笑了一下,没有停,肩头一扛,干柴在肩上轻轻一颤。
午近,顾青把“外八脚、白指粉、细长眼”那页小心撕下,整整齐齐贴到门后。顾青把今天买的米和柴分成三小堆,每一堆都摸了摸,掂一掂重量。顾青心里掂量够不够,胸口又紧起来,像有人拿线从背后慢慢勒住,勒到心口,勒住呼吸。
阿魁从门内阴影里靠近半步,脚步很轻。阿魁压低声音:“顾青问。”
顾青直来直去,顾青不绕弯子:“阿魁,顾青怎么会被盯上?顾青没有惹谁,顾青没招谁。”
阿魁没有绕弯:“第一,我们带着孩子,人多有娃,最好下手。第二,我们是新来的,不认路,走哪都要问,外人一眼就看出来。第三,顾青买米买柴出手爽快,顾青手里有钱味,他们看得见;顾青抱娃走路,脚步慢,他们更敢试。”
顾青皱眉,眉心夹出一道小竖线:“是瘸马那伙人,还是卖盐男那伙人?”
阿魁说得干净:“都有份。瘸马踩门口,蹭白粉记号;卖盐男看门闩,指甲缝里都是白粉。卖盐男走路外八,走近又不进,像在认人,像在认门。”
顾青点了一下头,嗓子更哑:“他们盯孩子,不是盯锅。他们盯最小的,也盯顾青。”
阿魁点头:“盯最小的,也盯顾青。顾青天天抱小团子,他们认定顾青跑不快;顾青一跑,孩子就容易丢。这个点,他们算得很清楚。”
顾青把小团子往怀里再带紧一点,手背勒出红印,红印很窄,像一条细线。顾青声音低:“顾青记住了。”
午后,太阳从巷口斜斜照进来,墙上挂的影子慢慢往里挪。灶里的火噼噼啪啪,锅边冒着白汽。顾青站在灶边,第一次当场下口令。顾青把每一句话都说清楚,句句短,不废话,像一把把短刀插在地上:“狗剩看巷口,只站门内,不许出门,狗剩只看不喊。阿桃记脸,记脚,记手,写清楚贴门后,阿桃的字要让大家都看懂。柱子守门,门闩反插,门缝塞布,门槛下塞柴条,踩上去就响,柱子现在就做,做完让顾青看。二丫盯锅,孩子靠里,二丫先喂小的。买东西三人以上一起去,或者让胡婆和汤摊老头帮忙,一个人不许走,谁都不行。有人问咱们去哪,咱们说去打更所问。有人问咱们几个人,咱们说不清,反正很多。有人问咱们住哪,咱们说不清,反正就在这条巷子。”
沈砚“咚”地把肩背靠住门框,门框轻轻晃了一下。沈砚青灰短打在人群里很显眼。沈砚挑眉,嘴上带刺:“出门买菜?沈砚打头,两个半大的跟上,沈砚在前面开路。谁掉队,沈砚拎耳朵扔回来。别给沈砚丢人。”
阿魁盯了沈砚一眼,目光不躲,像两块石头碰在一块儿:“成。沈砚打前,阿魁断后。”
沈砚点了一下阿魁,笑得很贱,笑意却不坏:“会说人话。”
顾青怀里抱着小团子,眼睛还红,眼白里一圈红丝绕着。顾青语气比刚才轻一点,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沈砚,多谢你。”
沈砚斜了顾青一眼,还是那副欠揍的样子,嘴上不饶人:“顾青看起来以后会麻烦很多次,沈砚先说在前头。算沈砚倒霉。既然认了这个倒霉,沈砚就认到底。”沈砚抬手拿起门闩,手腕一翻,动作灵活,演示给柱子看,“门闩头往里插,门缝塞布,半夜就不响。阿魁手黑,这活交给阿魁,别把门拍折。顾青别逞强,门响顾青先退,不是叫顾青一个人当门神。”
狗剩“噗嗤”笑出声,狗剩立刻被柱子一眼扫回去。狗剩把嘴抿成一条线,耳朵红到根,脚尖在地上画圈圈。
申末,第一锅稠粥上了桌。小米在锅里滚,粥面冒着小泡,像一个个小眼睛。香味顺着风往外飘,飘到巷子里。孩子们眼睛里都有光,像猫看见了新鲜的鱼。锅盖掀起来的时候,白汽把每个人的脸都糊了一层水,睫毛上出了小水珠。
二丫先喂小团子,小团子“吧嗒吧嗒”吃得认真,嘴边都是粥,嘴角沾了一点,像白胡子。二丫用指腹轻轻抹掉,小团子咯咯地笑,露出齿龈上两颗小芽儿。
顾青看着,喉头滚了一下,胸口那条线像是松了一寸。顾青把碗端在手里,手心还是有汗。顾青把碗口往自己嘴边挪了一点,鼻尖靠近时闻到了米香和带着一点锅巴的焦香,眼里慢慢有了水光。
狗剩把自己碗里“稠的”挑出来,用勺子“咯吱”一声放到阿桃碗里:“阿桃吃这个。阿桃瘦,阿桃多吃一点,阿桃别倒。”
阿桃耳根一红,声音很小,却说得清清楚楚:“谢谢狗剩。阿桃会吃干净。”阿桃眼尾弯了一下,很快收住,低头喝粥。
柱子吃得最慢,柱子的耳朵一直听门外的风声,像两把小扇子在动。柱子的棍横在膝上,手心贴着棍身,指节有厚茧,手背有新的小擦痕。柱子每吃一口,都会抬眼看一下门缝。
阿魁把一碗递到顾青手边,掌心托稳,碗底碰到顾青的指尖,温度传过来。阿魁的声音压得很低:“青青,先吃。顾青把这半碗吃了,顾青才有力气。”
顾青怔了一下,眼睛看着阿魁的唇形,过了半息,低头,顾青真把半碗吃了。顾青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像从嗓子眼里磨出来的,手还微微发抖。
天擦黑,巷口的狗“汪——汪——汪——”连叫三声,忽然止住,像被人拿手堵住了嘴。风里带了股湿气,屋檐一角滴下冷水,落在门槛上,溅开星点。
阿魁压声,声音像压在门板上:“都靠里。”
顾青丢下短句,字字清楚:“孩子靠中。狗剩不出声。柱子靠门。阿桃把记的特征贴门后。二丫抱好奶娃。”
沈砚把背靠在巷口的墙上,人缩在暗里,脸侧有灯下的轮廓,鼻梁挺,眼尾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看风。沈砚压低声音,懒懒地丢了一句:“别动火。眼睛先亮。别慌。”
夜又深了一点,门闩“咔嗒”轻响,像被指尖轻轻试了一下距离。窗纸那边“吱——”拉出一条细声,像刀在纸上走,声音不大,却划在心上。井口也有动静,石头摩挲的声音一点一点,像有人用手指在井沿边上打节拍。
柱子“当——当”两下,棍头点地,声音不高,节奏硬,像敲在人心窝上。门外脚步顿了一下,有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柱子没有动,柱子的眼睛直直盯着门缝,呼吸短短的。
阿魁贴着门,胸口起伏很稳,嗓子压得很低:“滚。”阿魁把木楔往门闩后头一抵,卡死,木头发出“咯吱”一声,像咬住了什么。
顾青抱着小团子往里退,脚后跟碰到凳脚,发出“咯”的一声。顾青胸口那条线又勒回来,勒得顾青后背发冷。顾青手抖得厉害,手背上的青筋凸出来,还是把奶娃从二丫怀里又重新塞回去,又想起二丫要哄小的,顾青又把奶娃塞回到二丫怀里。顾青咬字清楚:“二丫抱稳。二丫别松手。二丫不许哭。”
窗纸边,墙外的影子举着剪子,剪纸,剪子嘴在纸上挪,纸面一条细缝慢慢拉长。阿桃从灶台边抓了一把辣根茎,手腕一甩,朝那只手丢过去。那把辣根正打在对方手背上,对方“嘶——”倒吸一口气,手一缩,剪子掉在窗外,“咚”地一下,砸在石板上。
井口那边,啪嗒一声,粗绳头甩进院,绳尾带着潮腥气,像从井里捞出来的蛇,湿冷冷。绳子在地上滑了一寸,留了一道湿痕。顾青眼前一下黑,脑子里岑野抱着血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有人把火把在顾青眼前晃了一下又熄掉。顾青咬牙,牙根都酸,嗓子沙哑却硬:“不许碰孩子!谁敢碰孩子,顾青跟谁拼命!”
墙外“叮”地一声,像石子打在井沿,绳头一滞,不再往里窜。沈砚在暗处把声音压得很冷,字字清楚:“拿别人的孩子,这手太脏。要试,沈砚陪试。”
阿魁一脚踩住绳,脚背的筋绽出来,绳子被踩得往下陷。阿魁回手抄起柱子的棍,棍尾带风,风带出一声“呼”的响。阿魁的肩背在火光里投出很长的影子,影子落在顾青脚边,像一堵墙。柱子从门缝挤出半身,腰一扭,“呼啦”一棍扫地,棍头扫到门外那人的脚踝,门外那人的脚被扫翻半步,撞到墙上,墙皮上落下点粉,骂声乱作一团,夹杂着一声“嘶”的抽气声。
巷口脚步虚晃,三个人撤退,脚底子“哒哒”几下,声音很快远了。地上落了一小包白粉,还有一柄短刀,刀鞘没有,刀刃发着冷光,刀柄上粘着一点泥。
阿魁追出一步,马上把脚收回来,脚跟在门槛边“咔”了一下停住。阿魁眼神冷,鼻翼轻轻一动,像在闻风,声音压得更低:“不追,这是陷阱。对方等着阿魁出门,门外有绊子。”
顾青这才开始发抖,背抵着墙,耳根发冷,掌心都是汗,手心的汗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往下掉。顾青耳边“嗡嗡”响,像有人在耳朵边敲很小的锣。二丫把奶娃抱得更紧,二丫轻声哄两句,奶娃的哭声慢慢停下来,鼻子小小地吸气。阿桃把辣根丢回灶旁,阿桃的手指尖还是发白,指肚上有一点辣根汁,阿桃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狗剩眼睛红,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顾青,狗剩能打。狗剩可以打。狗剩不怕。”
阿魁看了狗剩一眼,眼神很正:“下回狗剩站阿魁后面。要冲阿魁先冲。狗剩把拳头放下,狗剩先看阿魁的手势。”
门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细布条,塞在门缝里,垫得正好,把缝塞得严严实实。顾青摸了一下布边,布是旧布,边上磨得很软。顾青想起白天沈砚教的“门闩反插、门缝塞布”,胸口那口气又松了一点点。顾青回头看了一眼巷口,沈砚靠在暗处,背在墙上,眼神收着光,嘴角还带着一点冷笑,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像把每一样都看在眼里。
夜后,顾青当场开了短会。顾青把孩子们围在中间,阿魁靠门,阿桃拿本,柱子拿棍,狗剩站在阿魁身后,二丫抱着奶娃坐在顾青左手边。两口呼吸就定,句子短,都是能做的,不打虚的。
顾青说:“孩子绝不单独外出。买东西三人以上一起走,或者让胡婆和汤摊老头代买。一个人不许走。路线靠大路,不走小巷,固定护送。井口压石,窗纸糊双层,门缝塞布,门槛系响绳。灶边放辣根,辣根放两把,放到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晚上睡觉把东西靠到门这边,留出过人的道,不挤到门跟。有人敲门,不开门,白天再说。”
阿魁补上:“换路,不走深巷。和胡婆打好招呼,有人摸门胡婆能听见,胡婆愿意喊人。谁来打听人数、去处,谁笑着回‘不知道’,不透底,不逞能。谁嘴快,谁今天罚少吃半碗。”
狗剩立刻把背绷直,狗剩举手:“狗剩不嘴快。狗剩闭嘴。狗剩听阿魁。”
沈砚从暗处走两步,肩背离开墙,走到门框边再靠回去,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嘴上带刺,眼睛却认真:“这回像管事的人了。明天沈砚在市口等,来回两趟护送。第一趟去早市,第二趟去午市。谁掉队,回去喝稀粥。路上有人搭话,谁都别搭,谁要搭话,沈砚把谁拎回巷口罚站。”
狗剩小声硬撑,声音很正:“狗剩不掉队,狗剩不说话。”
沈砚斜狗剩一眼,嘴角一勾:“狗剩最爱掉队,沈砚看着狗剩。狗剩要是掉一次,狗剩就把沈砚的鞋擦一个月。”
狗剩“噗”的一下笑出来,又忙把笑收了,狗剩立刻板起脸:“狗剩不笑。狗剩擦也行。狗剩不会掉。”
顾青点头收口:“就这么办。谁有别的补充,谁现在说。没有人说,谁明天就按这个做。”
阿桃举手,声音很小,但说得明白:“阿桃记脸,记脚,记手,阿桃把字写大一点,阿桃贴到门后边上,阿桃让大家都能一眼看懂。”
柱子点头,柱子的语气永远不多:“柱子做门槛响绳。柱子晚上拉一拉试试,柱子让声音不大不小,踩上就响,别把邻居吵来。”
二丫看着奶娃,小心地点了一下头:“二丫抱娃。二丫看锅。二丫不乱走。”
会散了,火熄了一半,火星还红着。顾青靠着门坐下,背上贴到门板的凉意,凉到心里。顾青把小团子再抱紧一点,顾青的下巴轻轻蹭到小团子的头发,头发上有一点奶香。顾青没有去想远的事,顾青只想着下一锅粥、下一捆柴、下一匹粗布。顾青在心里把每一个名字悄悄念了一遍:阿魁、阿桃、狗剩、二丫、柱子、小团子、奶娃。顾青把这些名字抱在心上,像抱了一堆火。
天刚泛白,巷口起了一层轻雾,屋檐上归巢的麻雀“叽叽喳喳”吵了一阵。茶棚小跑堂把一封信塞进顾青手里,茶棚小跑堂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顺着眉毛往下流:“昨儿钱先到的,信压后头,早上才派到。茶棚走得慢,茶棚不是故意拖。”
顾青把封口拆开,纸很薄,边角有一点潮,字不多,都是稳稳的老派字,横平竖直,笔画沉稳:
“钱是你的红利,先用着。角印在,你在哪儿都能取。
阿笙好,认字快,算账也快。我教他数豆子,他比我还快。你放心。
你婆母和那房里的人,隔三差五就来敲门,说你有钱,要我给。我都挡回去,说账上分明,不是她们说给就能给。
温陵这小子来过,脸色白,嘴上说担心你,背地里打听你落脚,问你是不是跟那猎户走了。我只说不知。猎户也不见了,村里正嚼舌。
你别回来吵。谁说你闲话,我记着。你要急就歇两日。能吃就别饿着。
——许。”
每一句字都像针,稳稳地扎在顾青胸口。顾青捏着信角,指尖发白,指尖上有一点泥,泥在纸边蹭出一道浅痕。顾青眼圈一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顾青把眼睛往下压,睫毛上挂了一颗小水珠。顾青没有在孩子面前哭。顾青把信折好,折痕压得正,压在角印下面,角印的红泥在阳光里发暗。
狗剩凑上来,眼睛亮晶晶,像有两粒小星星在跳:“顾青,许账房说什么?许账房是好人吗?许账房有没有骂人?许账房字写得好看吗?”
顾青深吸口气,让声音稳住,像把要往外冲的东西压回去:“许账房说钱够。许账房说阿笙好。许账房让顾青吃饱,别逞强。许账房把村里的事也说了。顾青心里有数,顾青不回去吵。”
狗剩冲顾青笑,露出一口小虎牙,笑得天真:“那太好了。狗剩最怕没有饭吃。许账房说吃饱,狗剩就不怕。狗剩今天多干两趟活。”
阿桃把头抬起来,阿桃的眼里有水光,阿桃把小本往怀里抱得更紧:“阿桃会把账记清楚。阿桃不会用错一文钱。”
柱子把棍在地上轻轻一敲,柱子的声音还是那样短:“柱子看门。柱子不走神。”
二丫把奶娃往怀里抱得更牢,二丫把脸贴在奶娃的头顶上,轻轻蹭了一下:“二丫看娃。二丫不哭。”
沈砚掰了一根细柴,站在门外,眼角一挑,嘴上还是毒,声音不大,像在随口说一句,又像在提醒:“信到了就吃稠点,别一副要散的样子。活着比好看重要。顾青把肚子填满,顾青才有力气管别人。”
顾青把信按得更稳,手心的汗浸出来一圈浅湿。顾青看着门外泥地。泥地上,外八的鞋印和白粉残渍叠在一起,鞋印的前掌重、后跟轻,像走路的人脚外侧磨得多。墙根边多了一道浅浅的斜划,斜划很细,像用小刀尖随手划的,方向斜向门内,尾巴朝着巷口。
顾青把目光从那道斜划上移开,把视线收回到院里每一个人身上。顾青在心里说了一句:先把粥熬稠,把门闩卡实,把孩子们拴在顾青身后。路还长,口子很多,天也不帮。顾青不多想,顾青先活下去。
顾青在。阿魁在。阿桃在。狗剩在。二丫在。柱子在。小团子在。奶娃在。沈砚在。胡婆在。汤摊老头在。挑柴汉在。
这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