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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先落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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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的风从城外的大道吹过来,槐叶“刷刷”响。灰蒙蒙的天,像谁把天往下一按。
我抱着小团子站在路边,手臂酸得发抖,还是没松。阿魁走在前半步,回头看我一眼,没催。
“不去洛川了。”我开口,嗓子还是哑的,“先在这小城里住下。路上坑太多。”
狗剩抬着下巴装大人:“那以后呢?”
我吸一口气,胸口还是紧:“先活下去。”
话说出口,心口像被针扎了下:要不是我那股子急劲儿,岑野也许……我没往下想,喉咙里那口气卡着,吐不出来。
“我去问。”阿魁点头,肩背一正,往前走。他眼皮眨得很慢,像是在把什么火压下去。
大道边有个小汤摊,老头弯着腰撇开锅盖,热气冒出来,带着菜叶的味儿。阿魁走过去,小声问。老头眯着眼打量我们一圈,视线在孩子们身上多停了两下,叹口气:“**北市末尾有个胡婆,手里有破院。**能住,别挑。”
看门的小吏端着茶碗过来,黑瘦,胡茬扎手,嘴里碎碎念:“别进深巷,先到北市口叫个熟人带。”说完看了看我怀里的小团子,眼神软了一点,挥挥手:“走吧。”
一个卖盐的男人挑着担从旁边走过,皮肤蜡黄,眼睛细长,像笑非笑,没说话,只斜斜扫了我们一眼。他手指甲缝里白白的,走路脚尖朝外。我心里一紧,又压回去。
我们往北市走,街上人来人往。阿桃抱着布包,眼神总往我这边飘;二丫把奶娃系得紧紧的;柱子走最外沿,棍没离手;狗剩一会儿跑两步,又装稳稳当当。
北市末尾,胡婆的院子门槛低低的,门板起刺。里头两间半房,一口浅井,一个半塌的灶台,屋顶上有几道旧漏痕。墙角有一块新抹的泥,颜色发亮,像刚糊上不久。
胡婆五十出头,脸瘦,下巴尖,衣襟洗得发白,腰间一串铜钥匙叮当响。她抬眼皮看我们:“半月一百二,先付。”
阿魁眨得很慢:“**九十,先住三天。**不合适就走。”
胡婆的眼神掠过我,停在我肿起来的眼圈上,又看我怀里的小团子——我的手在抖。她喉结滚了一下,撇嘴:“行,九十,三天。钥匙给你。”说完把钥匙往阿魁手里一丢,钥匙在掌心叮咚响。
“谢。”我声音发哑。
“别谢我。”胡婆挑眼皮,“**烟别大,别招邻里嫌。**井水自个儿担。”
“我们自己来。”我点头。
分工很快就摆开了——柱子拿棍头把门闩卸下来,翻过来又装回去,卡得紧紧的;二丫把柴台上的湿草扒掉,添干草,烧了一小锅热水;阿桃把小本拿出来,写上“起租日”,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院草图;狗剩腰跑成弓,提水、借锅、换柴,忙得耳朵都红了。
我从地上捡了根黑炭,在门内侧写了三行字,字丑,扎眼:
救娃吃饭|问事白天说|借东西敲门
写完,我手背在额头上擦了一下汗,手还是在抖。我没让人帮我抱娃,自己抱紧了。
锅里咕噜咕噜响,二丫抿着嘴,眼睛盯得紧,怕糊底。阿桃在旁边把碗排好,指尖微微发白,数着:“一、二、三……”狗剩端着一桶水进来,胸脯起伏,装不累,眼睛却偷偷看我。
门口忽然多了一小捆干柴,绑得规规矩矩。我回头看阿魁,他偏头微微一凝。柱子没看,棍头在地上一点“当”。二丫抬头看了看门口,又迅速低下,手还是在搅。
隔壁小童探头看我们,眼睛亮晶晶。狗剩下巴一抬,端着碗给他看:“有粥。”小童咽口水,扭着手指头。我看见了没说话,二丫往他的碗里悄悄添了半勺,小童眼睛更亮了,怯怯点头,端着碗跑了。
阿魁把第一碗递到我手边,掌心托得稳:“你先喝一口。”
我低头,看着碗里一圈圈转的小米,喉头滚了一下,抿了一口。热乎的,从舌根烫到胃里,眼圈又红了。
“谢谢。”我把碗还给他,声音沙沙的。
“嗯。”他没看我,眼神落在灶火上。
孩子们端着各自的小碗,蹲在门口喝。狗剩一边吹一边喝,吹得太勤,米粒吹到碗沿,他用手指扣回去,抬头看看我,见我没笑,耳朵红了一下,装作没事。阿桃喝得慢,小口小口,眼尾弯下去一点,很快收住。二丫最后自己才盛了一小半,喂完奶娃,才低头喝两口。
午后,太阳透过破屋檐照进来一点。我把旧耳坠和布里压的碎银包好,去当铺。掌柜低头数银,我把碎银推过去,不多说。换回两吊钱,手心里沉,我指节攥得有点发疼。
回院,摊纸。角印放在手边,我心里只有一句话——**孩子先吃饱,用我的钱。**我提笔,落字利落:
“许账房:北市落脚,设‘温食棚’。请把我本季应得分红先拨三十吊到北市联号,我凭角印取。只用我的红利,不动公账。顾青(角印)。”
印章按下去,红泥印出一个圆,我盯了一会儿,折好信,塞进封里。院门外,茶棚的小跑堂正从巷口过,瘦猴似的,眼珠子转得快。我朝他摆手,他露出虎牙,接过信:“我跑得快!”脚后跟几乎没着地,人就跑没了影子。
我没跟任何人解释。孩子们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
我抱着小团子从巷口回来时,对面有人停了一瞬,是个年轻人,青灰短打,腰间挂着一把细竹鞘小刀,背挺得直,目光干净。他看了看我怀里的娃,眼尾微微一挑,转身走了。
傍申时,门口三个人影晃进来,领头的右脚微跛,走路一歪一歪,脸上一道旧刀痕,嘴角往下吊。他抬下巴,往我们院里扫一眼:“进巷子的,意思意思。”
柱子棍横门,眼皮都没抬。阿魁半步上前:“没这规矩。要钱去衙门。”
瘸马的眼神往我这边一撇,停了一停,又斜斜往我胸口看了眼,阴笑:“这娘们长得好,给一吊也不亏。”
我的背一紧,抬眼看他,声音沙哑却稳:“我们救娃,不做别的。”
狗剩耳朵一下红了,刚要往前蹿,被阿魁手背按回去。阿魁的指节绷得发白,鼻翼轻轻一动,眼神落在对方脚背上。
瘸马骂骂咧咧,走前在墙根蹭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他刚跨出两步,巷口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咳,像提醒,他肩膀缩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没敢再扯,退远了。
我眼神往巷口一扫,看见那个青灰短打的年轻人靠在墙边,手里提着一小把干柴,眼神像没看我们,又像全看见了。他转身走开。
很快,有个巡丁来了,胡茬扎嘴,衣襟扣歪,笔杆敲着指背,嘴里叨叨两句:“记一笔,有事去打更所。”我们点头。他瞧见一院子都是孩子,脸色软了一点,摆摆手走了。我没留他——这种人就是工具,能用就行。
黄昏,第二锅粥就上了。二丫忙得额头冒汗,开锅时糊了一寸底,她急得眼眶一红,阿桃赶紧用勺底在锅底一圈一圈刮,刮开了,粥还是能吃。狗剩端着新借来的破铁锅,一脸得意:“我换来的!”下巴抬得能戳到天,过会儿又偷偷看我,有点等夸。我没笑没夸,只冲他点点头:“用得上。”他耳朵又红了,咧嘴笑,把锅举得更高。
夜里,风从墙缝里钻,带着潮气。我抱着小团子靠门边坐,眼睛还红,火跳了几下,影子就跟着跳。我没哭了,嗓子还是紧。阿魁坐在我半臂远,背直,眼睛看火。他不看我,也没远离。
门闩轻轻一响,像被人指尖试了一下。柱子“当”地一下,棍头点地,声音不高,心里却一紧。阿魁起身靠门,手落在门闩上。狗剩“嗖”地坐起来:“我守!”阿魁没回头,只伸手把他按回去。二丫把奶娃往怀里再带一寸,嘴角抿紧。阿桃手里线头绕紧了,指尖发白。
外头脚步远了。我把呼吸慢慢放下来,手指还是在抖。
“……YS-017?”我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
【系统】:在。
“**我不去洛川了。**先把孩子安下。**钱用我的。**你记着。”我盯着灶里的火星,“你记,把我们今天做的这些都记着。”
【系统】:事实:路线已改;临时住所已建;资金来源=个人分红;失踪人数=0。
“嗯。”我点头很轻,“我在。”
凌晨的风有点凉。我把小团子抱紧一点,额头轻轻碰他额头。他小小的呼吸一声一声,暖的。
天亮,门外土上扫出一小撮白粉,半指宽。墙根多了一道陌生的划痕,斜着,像谁故意留的。我盯着看了两息,没说话,心里那口气压得更紧一点——**不走夜路,不跟陌生人,白天问事。**这几句话在脑子里自己冒出来,像有人拿针把它们一针一针扎进我脑子里。
我把扫帚递给柱子,柱子不抬眉,扫干净。
快到巳时,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青灰短打,腰间那把细竹鞘的小刀贴得稳。肩背正,眼神干净。他手里拎着一小把干柴和一小罐酱菜,放在门槛里头,声音不高:“路过。你们火太小。”
狗剩眼睛一下亮了,往前挪:“昨晚门口那捆也是你?”
年轻人眼尾微微一挑,没承认也没否认,抬手拿起一根细绳,在狗剩手里那捆乱糟糟的柴把上绕了一圈,又绕一圈,手腕一翻,打了个结,紧紧的——不费力,结还好看。他把绳头往里一塞,动作利落:“这样不散。”
狗剩学着绕了一遍,手忙脚乱,绕歪了,脸红,抬下巴硬撑:“我会了。”
“嗯。”年轻人嘴角一点,像笑又不像,“你这门槛缝也大,回头找根细条子塞一塞。”
阿魁看了他一眼,没让进,只说:“放门口就行。”他眼神冷,像在打量,又像在挡。
我抱着小团子站在门内,喉头滚了一下,开口:“谢谢。”我的声音还是哑的。
年轻人摆摆手,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又落到我怀里的娃,声音不高:“别让她一个人去黑的地方。”说完,不等人应,迈步走远,背挺得直。
“他谁啊?”狗剩凑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回头冲阿桃得瑟,“我刚学会一个结!”阿桃眼尾笑了一下,“嗯,你打的丑。”狗剩哼一声,耳朵红。
二丫把锅里最后一勺粥刮出来,舀到一个小碗里,递给隔壁探头的小童。小童接过,目光亮晶晶,冲我额头戳了两下——孩子式的感谢。我点点头。
阿魁把那小罐酱菜递过去,我闻了一下,有点辣根的味儿,鼻子一酸,没哭。狗剩夹了一小条,嘴巴一咧,辣到“嘶”,还要装作不疼,抬下巴嚼,嚼得很响。
胡婆从巷口过,手里提着一根破门闩,嘴角一撇:“给你们,夜里不响。”钥匙在她手心叮当响。我接过,点头:“谢。”
她挑眼皮:“谢啥,少撒灰就行。”说完眼睛在孩子们脸上绕一圈,叹口气,走了。
午后,阿桃把昨天记的账翻出来,嚓嚓写了两行:米几升,柴几束,盐半包,碗两只,典当两吊,信已发。她写得认真,字丑,手稳。写完抬头看我,我嗯了一声,她眼尾弯了一点,很快收住。
日头往西,院里影子斜。狗剩把新学的结到处试,扎柴、扎捆、扎柱子的棍,扎到柱子的棍上被柱子一眼斜扫,他把绳头“噌”地抽回来,装正经。二丫把奶娃的帽子拉下一寸,手背勒出一圈红印子。我看了一眼,想说“松一点”,嘴唇动了动,没说,心里那口气还在。
阿魁拿刀背敲了敲门闩,新装的闩合得紧。他回头看我一眼:“晚上你别守门。”
“嗯。”我点头,声音很轻。脑子里那几句又浮出来:**白天问事,不走夜路,不跟陌生人。**我像把它们一条一条捏紧,塞到自己心里。
夜里风又来了,火跳了两下,没灭。我靠门坐,抱着小团子,眼睛还红。阿魁坐在半臂外,背直。柱子在门边,棍横膝。狗剩趴在席子上翻了身,拳头“咚”地碰到我腿上,他立刻爬起来小声“对不起”,又把背转过去,装没事。阿桃把二丫的披风往上拉一寸,二丫把娃往怀里再带一寸,嘴角抿紧。
我在心里很轻地说:“YS-017。”
【系统】:在。
“**你记着。**今天我们落下了,**先活下去。**钱用我的。有人来敲门,我们找人管。孩子们是我的。”我盯着火星,声音很低。
【系统】:事实:临时住所已建;资金来源=个人分红;白天行走=是;失踪人数=0。
“我在。”我说,嗓子还是哑的,可这四个字落在心里,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沉下去了。
风从缝里钻,又吹了一阵。我把披风往上提一点,挡住孩子额头。火光把墙上的字晃了一遍:救娃吃饭|问事白天说|借东西敲门。字丑,扎眼。我看着,没移开。
第二天的天应该会亮。先活着,别多想。等钱到了,粥稠一点,柴多一点。娃不饿,孩子们不怕,我再想别的。
就这样。先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