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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失魂落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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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蒙,像谁把天往下一按。风夹着潮,往脸上刮,一阵冷一阵冷。
我抱着小团子走在队里,脚下踩断一根枯树枝,“咯吱”一声,我连眼皮都没抬。眼睛肿得发疼,像被火烤又被水泡,鼻尖酸,整个人空掉了,像被人从里面掏空,只剩一张皮,跟着队伍挪。
阿魁走在我前半步,背挺直。柱子在最外沿护着,棍没离手。狗剩背着那个旧小包,一会儿走快两步,一会儿又慢下来回头看我。阿桃抱着布包,眼神总往我这边飘。二丫把奶娃系在胸口,手勒得发白。
“顾青。”阿魁回头喊我一声。
我没应,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像梦里。
路边有个茶棚,遮雨的蓬子破了个角,雨水昨夜从那角上淌下来,泥里还湿着。棚里伙计看我们一眼,嫌弃写在脸上:“喝茶还是要吃的?没钱的别坐。”
我盯着那只裂着口的茶盏,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他说什么。心口空,空到能塞进一阵风。
阿魁把一文钱拍在桌上:“来壶热水,能吃啥,随意给。”
伙计“哼”了一声,去倒水。
狗剩压低声音嘟囔:“这人真坏,比村口卖豆腐的刘二还凶。”
柱子横他一眼:“别说话。”
狗剩撇嘴,装正经,坐直。
水壶上来了。粗瓷碗磕掉一角,壶嘴还漏。我捧起碗,手抖得厉害,水沿泼到手背上,烫一下,又冷回去。我把碗放下,指尖扣住小团子的衣角,扣到指甲发白。眼泪“啪嗒”掉在桌上,晕开。
阿桃从袖口里摸出一张小纸,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塞到我手心:
“别哭,青姐姐。”
我盯着那几个丑字,鼻子更酸。那张纸被我的泪滴成一摊,我抬手捂脸,肩膀一抽一抽,忍不住了。
阿魁背过去,粗声:“哭吧。别憋着,憋坏了不值。”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茶棚里人都看。阿魁回头瞪,伙计眼神躲了,背过身去擦桌子,越擦越脏。
水喝完,阿魁把碗一排,带着我们起身。二丫把奶娃往上托,狗剩跳两步又收住,装得稳稳当当。柱子扛了点干枝。
走出茶棚,风又冲。我的披风被吹起一角,阿桃把那角按回我肩上,轻轻的,怕我烦。我没说谢谢,喉咙里像塞了砂纸,一蹭就疼。
前面是田埂,昨夜雨后泥松。还有一条浅浅的小沟,水清,底下滑石头。阿魁先踩一脚试,抬眼:“柱子先过,接人。”
柱子跳过去,稳稳的。二丫抱娃过去,阿桃递包过去。狗剩见到沟眼睛一亮,刚要自己跳,阿魁扯住他领子:“别逞能。”
轮到我。我脚像灌了铅,抬不动。阿魁站在对岸,伸手过来,掌心朝上,没碰我。我看了他手一下,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扎哪儿,疼一下。我踏过去,鞋底一滑,身子一歪,柱子那边手一下扣住我手腕,稳了。我喘一口气,一句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行。”
阿魁回:“你在。”
这三个字很轻。我没应,跟着队伍往前走。
路上有一块倒木挡路,木皮起刺。狗剩抢着扶阿桃:“我来。”手一用力,差点把自己扯个踉跄,他假装咳了一声,抬下巴,“你看,我行。”阿桃“嗯”了一声,眼角弯了一点,很快就收回去。
二丫跨不过去,急得脸红。柱子一手托她背,一手搭她胳膊,把人半抱半提过去。二丫低低“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柱子不答,放开手,继续走外沿。
有两个人影在坡上,背着柴,站着不动,眼睛朝我们这边扫。阿魁没有回头,只把手抬了一下,掌心向外。我们自然往里收一寸,紧起队形,不挤不乱。
风从麦茬地里刮过,像有人在低声唠叨,耳朵里轰轰的,我什么也听不清。
——
午后,天闷。我们在一处晒谷场边停半刻。晒谷的人抬头看我们一眼,又低头翻谷,木耙“刷刷”的。狗剩看见了一堆干草,跑去抱了一点回来,抱得脸红红的,嘴里喘粗气,装不累。
阿桃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写“午时停一盏茶”,字歪,认真。我看她写字那股认真劲儿,心里那块硬的地方软了一寸。软过之后又疼起来。
我们站起身,往河埠头走。河水不急,岸边有人洗衣。柱子先下去看地,回头点头:“可下。”阿魁把二丫和阿桃留在坡上,我和他下去挑水。狗剩站在坡上,手搭在额头上装“望风”,眼神一直往我这边飘。
我提着水绳,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水桶磕翻。阿魁把桶挪到我脚边,脚背挡了一下水绳,低声:“慢。”我“嗯”了一声,声音哑,像沙子在嗓子里滚。
对岸站了两个披布的人,站了一会儿,又走了。柱子的手指在棍上轻轻敲两下,像提醒,又像给自己打拍子。
我们走回坡上,继续走。走到一处旷地,天突然阴了,风里带湿。雨点先稀稀落落,后密一点,不大,但沾身上凉。
阿魁先把披风盖到二丫和奶娃身上,第二件盖阿桃,最后把我的披风往我肩上一搭。我下意识抓住披风边,指尖扣得发白。他的手隔着布停了一息,收回。
狗剩把自己的那块薄布举头顶,举一会儿,胳膊抖,脸又装得不累。阿桃看他,忍笑。
路滑。狗剩“噗通”坐地,一屁股泥,又蹭蹭爬起:“不疼!”声音亮得像怕别人听不见。我看他一眼,眼睛就酸,立刻别开。
二丫把奶娃抱得更紧,小嘴抿着,眼睛却亮,像打定主意要把娃扣紧不撒手。小团子在我怀里动了动,我把他往怀里塞一寸,他在我心口找个地方,躺稳了。
前头有一间破土屋,塌半边,另一半还能遮雨。阿魁先进去看了一圈,出来招手:“进。”我们挨个挤进去。墙角潮,草垛湿一半。阿魁把干一点的草抽出来,让二丫坐里头,阿桃挨她,我靠墙。柱子守在门边,棍横膝。狗剩去门外捡干枝,抱回来一堆,抱得快要看不见眼睛。
火起来了,火头很小,光也小,我盯着看,看久了眼睛疼。阿桃拿针线,蹲在火边给狗剩袖口缝破口,针扎了手指,吸口气,不叫。狗剩看她手,眼睛亮了一下,又装不在乎,把手背到身后,脸红。
二丫在怀里轻轻拍奶娃,拍着拍着,自己打了个盹,头一点,又醒,往我这边看一眼,抿抿嘴角继续拍。柱子往外看雨,肩膀湿了半块,没挪。他耳朵动了一下,把棍头往地上一点,声音轻轻的,像给自己听。
我不说话,喉咙里像塞了灰。手伸进披风里,摸到刀鞘那道小口子,指甲扣一下,疼,气才喘过来一点。
雨停,我们又走。泥路黏鞋,脚拔起来“嗒嗒”的。走过一处坳口,坡上站着两个人影,低头说话,声音听不清。我们不看他们,从下面过去。
走到小坡。阿桃提着小锅,一不小心磕在石头上,“哐”两声,沿口崩掉一小块。她愣住,眼眶一下红了,嘴唇抖:“对不起,是我——”
我看她,慢慢说:“不碍事。还能用。”
她“嗯”,眼泪又往回憋,赶紧把锅抱紧。柱子拿布把崩口缠了一圈,简单扎了个结。我看他们这些小动作,心里那块空像被人塞了一把草,塞得七零八落,但不至于全是黑。
——
傍晚。前头有个小集口,三四个摊,卖蒸饼、干菜、针线。人不多,散散的。阿魁只买了一把针和一小包盐,没多停。卖盐的手指白白的,他把盐包放桌上,阿魁当面看了一眼,再给钱。狗剩盯着那白粒看两眼,手没去摸,缩回袖子里。
一个卖干菜的搭话:“进洛川从哪个城门进?我常去,南门近。”
阿魁淡淡:“不知道。白天问。”
卖干菜的不再说。
我抱着小团子站在人群里,耳朵里又“嗡”一声,像有人在很远处喊我,听不清。阿桃把一小块干饼掰成两半,塞二丫一半,自己留一半,悄悄又掰了一小点塞我手里。我拿着那小点,手指又抖。狗剩故作成熟地叼一根草梗,装大人,一吸,草梗半截被他吸进嘴里,他呛到,咳两声,耳朵红,装作没事。
我们离开集口,找了一块河滩高地,风小,火生得着。柱子坐外沿,眼神一直盯着黑处。阿魁把我们位置摆好,不吵不闹。二丫靠里,阿桃挨她,狗剩靠外,装护卫,手里拿着那根小棍,一会儿把棍头在地上戳一下。
我靠着一根倒木坐,抱紧小团子,披风裹住他。火光把每个人的脸拢出一点暖。我眼睛干,想闭,又怕一闭就看见槐根那块黑,硬生生不闭。
狗剩偷偷从袖口摸出两粒花生,放到火边烤一烤,又悄悄塞给二丫和阿桃。自己装没份,过一会儿,阿桃又掰一点塞给他。他装嫌小,最后还是吃了,嚼得很响,嘴角往上偷偷翘。
我看着,鼻子酸了一下,赶紧把鼻子往下吸,眼圈不想红。喉咙里那块硬的东西不动,我就伸手摸刀鞘,摸到那道小口子,扣一下,疼,气顺了一寸。
火堆噼啪。夜风从旁边刮过,一阵一阵。柱子背靠土,眼睛半眯不眯。狗剩睡着打个小呼噜,吓得自己醒,装没事再睡。阿桃把二丫的披风边往上拉。二丫把奶娃轻轻往上一托,娃没有哭,鼻尖暖。
我忽然开口,声音小得像风吹的:“……YS-017?”
【系统】:在。
“他就这么没了。”我盯着火,“在我眼前。随便挖个坑,盖土,草一压,就没了。没人知道他,没人会为他说一句,连个名也没有。你说,这算不算荒唐?”
【系统】:事实:目标个体已死亡。
事实:死亡时间接近日出前。
事实:现场未见第三方登记或官府记录。
我笑了一声,笑得自己心口疼:“你就会说这些。你把这些都记上,还要把我也记上——我抱着娃,像个不会做事的大人。我坐在火堆边,眼睛干得疼。阿魁在那边守着,柱子一动不动,狗剩嚼花生嚼得响,阿桃给人缝衣口,二丫拍娃拍到自己打盹。你都记上。然后谁翻?”
【系统】:记录已保存。
事实:记录位置—存储单元。
事实:记录可被查询(需授权)。
备注:无情绪标注。
“我心里像被挖了个洞。”我低声,“冷得要命。你说我是不是该停下?可我一停,后面这一群就不知道该去哪。你说……为什么是我?”
【系统】:无法提供此问题的事实。
我抬手按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出来,滴到披风上,很快凉。我咬着牙,肩膀还在抖:“**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系统】:事实:你当前生理状态—存活。
我没说话了。风又过,火头抖了一下,又稳住。阿魁轻轻走到靠近一点的地方,坐下,离我半臂远,背直,他没看我,眼睛看火,像一堵墙挡在那儿。
我吸气,嗓子疼:“……明天白天问路。”这几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没懂哪儿来的力气,但这几个字让我心里那口气落下去一寸。
【系统】:记录:主观叙述(已接收)。
事实:昼行—是。
事实:失踪人数=0。
我“嗯”了一下,是给自己听的。我把小团子往怀里再收一寸,额头轻轻碰他额头,他热乎。
——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起。眼睛肿得更厉害。我站起来的时候腿一软,阿魁把手伸过来,没碰我,放在我胳膊旁半寸的地方。我自己站稳了,没看他,只“嗯”了一声。
路边有挑担的,卖热汤。阿魁给孩子们每人舀半碗。狗剩把自己的半碗端到我面前:“**你先喝。**我不渴。”
我抿一小口,热乎。心口那块硬的东西像被烫了一下,松半寸。我把碗推回:“你喝。”
他“嗯”,咕噜咕噜喝,烫到“嘶”,脸还装得稳。
到了一处三岔。左边有新车辙,右边路窄,中间是老石道。一个挑担老汉指右边:“走右边近道,快。”
阿魁看一眼石道,又看右边,回:“走石道。”
我们走石道。石头稳,脚底落下去,心也落下去一点。
走过一段短墙,墙根有两朵白花。阿桃瞄一眼,不摘。狗剩想摘,眼睛看我一下,又把手缩回。我没说话,抱紧小团子。二丫把奶娃帽子往下拉一寸。柱子看远处,远处有两点黑影,站着不动,他没提醒,棍在手里握紧一点。
——
晌午。太阳晒,地面起灰。我们找了块土坡背风坐一会儿。阿桃从包里拿出一块硬饼边,掰成几小份,分人。狗剩偷偷把自己那小份又掰一半,塞我手里。我看他一眼,他抬下巴装不在乎。我把那半点塞进小团子兜里。他看见了,扭头,嘴角上去一下,装没看见。
二丫削了一点辣根放热水里,水里有味儿。她把小勺递给奶娃,娃咂两口,不哭。柱子喝一口,淡淡说:“有味儿。”狗剩喝一口,眼睛亮:“真香!”阿桃喝一口,皱眉,很快抿住嘴,像怕自己露出脸色。
我端起碗,喝一小口,嗓子顺了一点。心里那个洞还冷,没填上,但不那么往下坠。
——
下午。前头隐隐能看见城墙。狗剩“哇”了一声,立刻捂嘴。阿桃眼神亮一寸,又装平静。二丫把奶娃往上托。柱子棍没离手。阿魁步子不快不慢。
城门外人多。有人问:“从哪个城门进洛川?”
阿魁答:“不知道。白天问。”
又有人问:“住哪?”
阿魁:“找地方。”
我站在队里,眼睛空,耳朵里吵。人像水,我们像在水里漂。
狗剩把小包从背上解下来,往我这边挪一点,像要替我分担。他装不小心,脸却红。阿桃看他,没说他。二丫把奶娃衣角塞好,我看她手背红了一圈勒痕,想说“松一点”,嘴没抬起来。
柱子忽然开口:“白天走。”
他指指人流:“人多。”
这话简单。我听懂了,脑子里空洞里落下两个字:白天。
我们靠着城外土墙歇。阿魁把破席铺开,叫大家靠着,柱子挡人流。阿桃拿小本子写“到洛川外墙”,字更丑了,手却稳。狗剩叼一根草梗,装大人,一吸,草梗又呛到,他立刻吐,耳朵红,装没事。
我靠着土墙,眼睛盯着人来人往。眼里有水,没掉。喉咙里那块硬的东西还在,但不顶得那么厉害了。风从城门那边过来,带点热气。但没味儿。
太阳往下落。阿魁看我一眼,声音低:“顾青。”
我抬眼。
他顿了一下,第一次改口:“青青。”
我心口一紧。
他不看我眼睛,只把话说完:“今天就到这儿。歇一晚,明天问路,找住的地儿。”
我点头,重重的。嗓子里那口气像终于找着地方落下。我“嗯”了一声,声音还沙,但不飘了。
夜里靠墙睡。风大,火小。狗剩睡着翻身,拳头“咚”地打到我腿上,他立刻爬起来小声“对不起”,又躺回去,背朝我,假装没发生。阿桃把二丫的披风往上拉。柱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魁坐在我左边,离我半臂远,背直,不动。
我很轻很轻地说:“……YS-017。”
【系统】:在。
“**你记上。**今天我们没丢人,也没被人带走。我们白天走,走人多的地方。我……我还在。”我停一停,“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可我抱着娃,站在这儿。就这样。”
【系统】:事实:失踪人数=0。
事实:昼行—是。
记录:主观叙述(已接收)。
备注:你在。
我把头靠到土墙上,眼睛慢慢合上。风吹过来,火不灭。小团子在我怀里呼吸轻,我额头轻轻碰他额头。心里那个洞还在,但边上好像有一点点东西糊住了,糊得不严,先这么着。
我在。
明天白天问路。
找个能住的地方。
把孩子看牢。
把饭煮熟。
不走夜路。
不跟陌生人。
就这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