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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回头路 ...

  •   清早风凉,像井里舀出来的水,往脖子里灌。屋里那盏小油灯跳来跳去,光一会儿高一会儿矮,墙上影子跟着抖。
      狗剩拿小木棍在地上划道,嘴里数:“一、二、三——”数到最后,他停住,抬头看我,声音很轻:
      “……不对。”
      阿桃把嗓子压低:“岑野没来。他没跟上。”
      我背后一凉,像有人把冰块贴我背上。腿软了一下,扶住门框才站稳。嘴张了两下,没出声。
      阿魁看我一眼,不多问:“**柱子,坐门口,棍不离手。**二丫抱里头。阿桃,你坐门里头,记今天谁进谁出。狗剩——”
      “我不乱跑。”狗剩抢着说,眼睛一直黏着我,手心都是汗,还装作握紧了棍。
      我把披风往孩子身上又压一寸。刀鞘(他留下的)顶着我肋下,扎得生疼。嗓子里像塞了沙子,我挤出来四个字:“我回去找。”
      “我跟着你。”阿魁站到我身后半步。
      我点头:“走。”
      ?
      昨夜蹚过的草还湿,绑脚布一下就凉透,贴腿。风从树缝里钻,往脖子里灌,冷得人牙根打颤。
      “靠墙。”阿魁低声。
      我们走回昨晚那处,地上有拖痕,像有人拖着东西走。痕迹浅,被晨露一洗,边沿毛毛的。我心里往下一沉,像按了块石头。
      “这边。”阿魁伸手给我看,指尖很稳。
      拖痕穿进蒿草,草尖上有一串小红点,断了又续,不大,却扎眼。盯久了,眼前发涨,耳朵里空空的,像塞了棉。
      “他怎么不喊我?”我憋不住,话一出口就哑,“他要喊我一声,我就回来了。”
      “昨晚你一慌,耳朵像塞住。”阿魁盯着地,脚步不乱,“他喊你,你也听不见。”
      我“嗯”了一声,像把什么咽下去,喉咙疼。
      前面一棵歪脖子树,树皮蹭掉一块,露出浅黄的里肉。旁边草倒了一片。地上躺着一片白箭羽,半截扎在泥里。昨晚那阵乱,我只记得“跑”,现在才想起——有人放箭。
      “不是只拿棍子。”我嗓子更干。
      “慢点,别踩痕。”阿魁说。
      我点头。心里就一个念头:他该在的,他怎么不在。
      ?
      绕过一块石头,槐树到了。树根像一只手,抓着地。远远先看见披风的一角,挂在树根边。再近一点,是人——靠着树干,腿伸着,腰侧用布勒住,布下黑成一片,像淤了很久。旁边一摊黑干痕,边缘还有细细的湿光,像刚干一半。
      我眼前先白后黑,腿一下软了,膝盖“扑通”跪在湿泥里,泥点子溅我一脸,冰得生疼。我张口,嗓子里挤出半个字:“岑——”没出去,就卡住了。
      阿魁先过去,蹲下,摸鼻息,再摸手背,回头看我,声音短:“还在。”
      我眼泪一下就掉了,像有人把桶掀翻。我爬过去,手抖得不听使唤,把披风往他胸口又压了一寸,慌慌张张掀布看伤口,一掀,腰侧那块乱,血痕老新混在一起。
      “你别动,别动,听见没?我勒住,你别动——”嘴上这么说,手上把布打了个死结,下一息又慌,觉得勒得不对,去解,解不开,越抖越急,嘴里直“哎呀”。
      “我来。”阿魁按住我的手,手掌热,稳。他把布一提一按,勒得紧,血就慢一点。他手不抖,眼睛也不乱。
      “你兑水。”他没抬头。
      “我不走。”我死抓着岑野的袖子,指尖扣住粗布,“我不走。”
      “你兑水。”阿魁还是那句,声音稳稳的,“他嘴干。”
      我咬牙把自己拉开三步,去拧水囊,盖子一滑,差点掉地上,捡起来,袖子胡擦一下,再拧开。布角蘸湿,贴唇边:“你抿一点,别多。”
      岑野眼睛开了一条缝,看着我。像隔着一层薄雾,又像一下认出来了。嘴角动了动,气很轻:“你回来了。”
      “我在。”我点头,眼泪止不住,“你别说话,先活着。”
      “我没说。”他看着我,一字一字地,“你别怕。”
      “我怕。”我实话,“我怕得要命。你骂我吧,骂我昨晚耳朵跟塞住一样。”
      “骂不动。”他嘴角又想动一下,像是笑,没笑出来,“你一慌就听不见。”
      我“嗯”了一声,手忙脚乱把披风再压紧。阿魁勒好布,按住,抬眼:“再拿一块干净布,顺便兑水,别跑远。”
      “我不走……”我下意识又说。
      “半盏茶。”他看我一眼,“我在。”
      我把“我不走”咽回去,点头:“半盏茶。我去。”
      我躲到两棵树外,背靠树站住。干净布被我捏得皱巴巴。刀鞘硌了我一下,我按住,疼让我清醒一点。眼泪还是往下掉,我用布角抹,越抹越花。风过槐叶,沙沙,像有人小声说话,又听不清。
      我把额头贴树皮,冰凉。掌心一层汗,心里一层空。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柳大娘披衣裳、许账房把角印塞我手里、温家晒谷场的灰、昨夜黑影子、白箭羽……全混在一起,像有人把账本一页一页撕了扔地上,又让风吹起来,满地飞。
      ?
      树下,两个人低声说话。
      岑野喘得短,眼睛还稳:“靠近点,别让她看见。”
      阿魁把身子往前移了一寸:“在。”
      “我走不了多久。”岑野不绕,“你听着:你站她后头半步。她回头皱眉,你就说‘好’。她说‘散’,你就散;她说‘停’,你就停。别跟她对着干。”
      “我记。”
      “能走就走,别逞能。走不掉,你断后,她先走。这条不许改。”
      “我断后,她走。”阿魁声音压着,眼圈红了一下,又按回去。
      “她心软,容易替人挡。有人伸手,你先上去挡,不用讲道理。”
      “我挡。”
      “还有——别问为什么,她这几年脸没怎么变。”岑野不解释,“你就当她一直是个小姑娘。别让她一个人去黑的地方。走有灯的,走人多的。别人问‘从哪个城门进’,你就说不知道。”
      “我看她手抖,我接碗;她慌,我接话;她想回头,我拉着她往前。”阿魁把话说完,喉咙动了一下,还是稳。
      岑野目光松了一寸:“行。你顶事。”
      他摸了摸怀里,掏出一块刀鞘断片,塞到阿魁手心:“这个,插土里,她一看就懂。”
      “我护着她。”
      “护她也护你自己。要活久一点。”岑野声音更低了,“还有,别在她面前哭。她会更乱。”
      “我不哭。”
      远处,我踩草的脚步近了。岑野轻轻:“别说是我叫你的。她会哭。”
      “我不说。”
      ?
      我回去时,脚被树根绊了一下,撞得生疼。把布递过去,又用水蘸岑野嘴唇:“你抿一点。”
      他看着我,眼里的雾薄了一点,像把我看真了。他忽然说:“我喜欢你。”
      我像挨了一锤,耳朵“嗡”的一声,脑袋里空了一瞬。半天挤出几个字:“你……你别说这话。先活着要紧。”
      “不是玩笑。”他慢慢的,一字一顿,“不是‘你人好’那种喜欢。是——我就想护着你。”
      我眼泪更急:“你别这样……你要是没我,你是不是就不会到这一步?”
      “值。”他截住我,很直,“你活下去,我就值。”
      我摇头,手脚冰凉:“我不值。我真的不值。别说这种话,求你。”
      他看着我:“别怕。”
      这两个字很轻。我的喉咙疼得像卡了刀片,气不顺,眼泪从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掉,滴在他衣襟上,一圈一圈晕开。
      他看了阿魁一眼,又看我。眼里那点亮慢慢退。他像想再抬一次眼皮,没抬高,只抬到一半,就停住,像舍不得闭。
      我把他的手攥得很紧:“你别睡。你听见没?你别睡。”
      他胸口起伏更慢。慢,慢,再慢。慢到像风停。手在我掌心里轻轻一滑。我忙去抓,抓不住。
      像被人从后面打了一棍。眼前黑了一片,耳朵里“嗡嗡”响。嘴张着,只有气,没有字。整个人一下子木了,像从头到脚被冷水泼了一遍,冷透。脑子里空,只剩两个句子绕着转:怎么会这样。不是真的。
      “顾青。”阿魁压低声音,“……我在。”
      我没答。嘴合不上。眼泪还在掉,人却像被拔了魂,做什么都慢半拍。我坐在树根边,手软,腿软,连吸气都慢。
      “给他个地儿。”阿魁说,声音哑,“这边土软,挨着槐根。”
      我点头,又像没点。阿魁把棍塞我手里,手从后头裹住我的手,跟我一起压。我的动作很慢,像在水里抡。土湿,棍头粘泥,他一把一把刮掉。我的眼睛干,喉咙疼,耳朵像塞了棉,只听见自己呼吸乱。
      我找木片,用刀尖刮平。一笔一划刻字,很慢很慢:“岑野在此今日风。”写“风”的时候,我停住,手抖了一下,刻歪了。我盯着那一笔看了好久,啥也没想明白,只觉得心口疼。
      我们把披风折好,盖在他身上。我磕头,第一次磕得慢,额头“咚”地碰在土上,疼迟了一拍才到。再一下。再一下。起来的时候,眼前发黑,脚下一晃。
      阿魁把那片刀鞘断片插在坟前,半斜。他没说话。我看着,一眼就懂,却还是像没懂——脑子里空,心里疼,反应不过来。
      “走吧。”阿魁轻声。
      我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我像才听见,嘴里挤出很轻的三个字:“……孩子等。”
      这三个字像把我从地上拎了一下。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没看清,也不敢看。脚挪不动,阿魁扶了我一把,我才往回走。
      ?
      回到旧仓,柱子还守门,手握棍,眼睛通红。看到我们,他站一下,又坐下去,棍横在膝上。
      二丫抱着小团子,眼睛红红的。阿桃抱着碗,手扣在碗沿,指节白。狗剩“哇”一下跑到门口,张口,没出声,眼圈猛地红了,硬没哭。
      我把披风挂门后,手在抖。门内侧那块小牌子“咯吱”晃了一下。我走进屋,像走在水里,腿软软的。
      “数一下。”我哑着嗓,“小声。”
      “我来。”狗剩小声,“一、二、三……七、八……”数到最后,他自己也知道不对,低着头,脚尖戳地。
      “都在。”我说。声音空空的,像飘着。
      阿桃把碗塞到我手里:“你喝口热的。”
      我端着,手还抖,碗沿碰到牙“当”的一声。我抿一口,辣,鼻子更酸。我把碗放下,靠墙坐下,慢慢把小团子抱过来。手臂一沉,心口才压住一寸。奶娃在我怀里打了个小呼噜,又睡了。
      “顾姐……”狗剩忍不住,小心翼翼,“他……岑野哥呢?”
      我看着他,喉咙一紧,话出不来。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挤出一句:“他在槐根那边……睡着了。”
      屋里一下安静。锅里“咕嘟”两声,都能听到。柱子把棍往门框靠了一下,又拿回膝上。二丫把小团子往里抱了一点,手臂勒得深。阿桃咬住下唇,眼睛红。
      我没有马上去写牌子,也没安排谁谁干什么。脑子像坏了,半天只盯着墙,什么都不想,或者想不动。隔一会儿,眼泪掉一滴,再隔一会儿,再掉一滴,像破了一个不大的洞。
      阿魁没催。他站我背后半步,沉沉地守着。过了很久,他把那块断片悄悄掖进门后墙缝,只露半截,没出声。
      日头爬高了一点,巷口有人走动。有人往这边瞟一眼,又缩回去。柱子坐得直,棍横在膝上,谁靠近,他就抬棍头,不多话。
      中午时,阿桃把锅挪近,火很小,慢慢热一锅稀的。我盯着锅里的白汽看,什么也没想。狗剩端碗,端得太满,烫了手,“哎呀”叫了一声。我回神,看他手背红了一片。想说“拿凉水冲”,嘴张开,两个字卡在喉咙口,出不来。二丫已经端着水过去,狗剩手在水里一浸,红退了些。他抬头看我,过一会儿才轻轻“嗯”,像说“没事”。
      下午有个妇人从门口探头,笑:“你们这屋热闹,娃也多。借抱?”她眼睛黏在小团子身上。
      我没抬头。柱子把棍头往上抬了一寸,挡在门槛那。妇人“啧”了一声,挪开半步,又不甘心:“我是真好心,我家婆娘奶水多——”
      “不是你家娃。”阿魁冷了一句,目光不动,“走。”
      妇人撇撇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一眼,见我们没理她,这才走远。
      巷口又有人路过,脚步停一下。门内侧地面干净,早上阿魁就冲过一遍了。我瞧见门边有一粒很细的小白点,像灰。我把手伸出去弹了一下,弹没了。手指上沾了一点粉,我在衣摆上蹭蹭,什么也没说。
      太阳往斜边走了。影子从墙根挪到屋里。我才慢慢出声,声音轻:“……锅里别干。”
      “我看着。”阿桃忙应。
      “柱子,水少了,待会儿去巷口挑一担,别去远的那个。”阿魁说。
      “嗯。”柱子应,眼睛还是盯着门,像钉住了一样。
      “狗剩,你跟着柱子,不乱跑。”阿魁补了一句。
      “我跟着。”狗剩立刻站直,手心都是汗。
      他们出去一会儿又回来。门槛被水一洗,灰都不见了。我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像看着一条线。那条线前头是外头,后头是我们。
      傍晚风大一点。巷口脚步停了一下,有人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脸。柱子把棍头往上一抬,声音不大:“看什么?”
      那影子哼了一声,走了。
      阿魁把门内侧的小牌子往里扯紧一寸,绳子打了双结。他的手干,动作利落。我看着他的手,像隔着水。眼皮重,心里是空的。
      “喝一口。”阿桃把碗端到我面前。我低头看着那碗,半天没伸手。她不催,蹲在旁边。我过了半晌,才把碗端起来,抿了一口,又放下。
      天黑得快。屋里点灯。灯不大,光也不大,打在墙上,像一块黄纸。我盯着那块光看,看久了,眼睛更疼。刀鞘从披风里滑出来一寸,磕到我手背。我把它按回去,没力气按紧,就那样搭着。
      “顾青。”阿魁坐门后,背直直的,压低声,“我在。”
      我“嗯”。只有一个字,很轻。
      夜里,我几乎没睡。耳朵里时不时“嗡”的一阵响,像有人喊我,又听不清。我伸手摸身边,摸到刀鞘,指尖碰到那道细口子,疼。我又记起白天那一幕,胸口像被人按了一下,呼吸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慢慢把气吸回来。
      “要水?”阿魁在黑里问。
      我摇头。又点头。最后还是摇头。
      “我坐着。”他说。他就坐着,背靠墙,不动。
      我缩在墙边,抱着小团子。他睡得很沉,呼吸小小的。我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额头,凉凉的。我忽然很怕——我怕他也会不见。我把他抱得更紧,紧到他哼了一声,我赶紧松一点,拍两下,哄哄又睡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小牌子“咯吱”。我盯着那块牌子看——不借抱、不要在门口抹乱七八糟的东西、有话白天当面说。字丑,黑。我看着它,眼泪又上来一点点,没掉。
      我一会儿睡,一会儿醒。醒了就看牌子,或者看刀鞘。看久了,心口那块像石头的东西才往下沉一点,沉到肚子里,又沉到脚底,麻麻的。
      快天亮的时候,巷口有脚步声,停了一息,又走了。我慢慢开口,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吓一跳:
      “……我还在。”
      阿魁“嗯”了一声,像听到了,又像只是应我。
      我吸一口气,嗓子疼。我伸手摸了摸门内侧的小牌子,没力气去拉绳子,只摸了一下,手掌里全是炭灰味儿。指尖有点黑,我在衣摆上擦了擦,擦不干净,留了两道痕。
      我把刀鞘往披风里塞好,没收紧,只是塞好。然后把小团子抱高一点,让他靠在我心口。心里的那句话又滚了一遍:“我还在。”
      ——
      天亮后,屋里透进一点亮。狗剩悄悄往我这边挪,坐得离我近一点,又不敢太近。他低声:“顾姐,我今天不乱跑。”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没说话。
      二丫端了一小碗水来:“你润润嗓子。”
      我接过来,抿了一口,喉咙里那道火才压下一寸,还疼。
      阿桃看着我,一会儿把火拨一把,一会儿把碗往我这边挪一点,又挪回去,手忙脚乱地想做点事。我看在眼里,心里酸酸的,又说不出什么。
      过巷口的脚步多起来。有人在门外小声嘀咕两句,像说“这家人多”,又像说“孩子多”。柱子坐在门口,眼睛盯着外头,棍横在膝上,谁往里靠,他就把棍头轻轻一抬。
      正晌午,有个男人挑担路过,担子里全是破席、旧棉被,边上插一串蒿草做标。他往里瞟一眼:“买不买?便宜。”
      我看一眼阿魁。他点了点头,没问我,自己出去两步,站在门口问价:“破席一张,多少?旧棉被,多少?”
      那人伸两个指头:“一百钱。”
      阿魁摇头:“五十钱。”
      “你拿刀抢吧?”那人笑。
      “你扛回去再来卖,也卖五十钱。”阿魁不抬嗓子,“我们不还价,给你六十钱,两张破席。要不要?”
      那人看了孩子一眼,又看我,犹豫了一会儿,点头:“要。”
      阿魁把钱给他,拉着破席进来,铺在墙根。那人走的时候还往里看一眼,嘴里嘟囔:“人多也好,热闹。”
      我看着破席摊开,像一条粗糙的地面,心里那块空又被垫了一层,薄薄的,勉强能站住点脚。
      下午时分,巷口来一个衣裳干净的年轻人,腰上挂着刀鞘,眉眼冷净,是沈砚。他站在门外,不进来,眼睛从门口扫到我们,又扫回到门口那块地,盯着看了两息,确定地上没白末子。他把目光抬起,看了我一眼,声音不高也不温:“别让她一个人去黑的地方。”
      他说完,把背后的干柴往门边一放,“哐”一声,转身走了。
      狗剩小声:“他凶。”
      柱子闷闷地:“凶点好。”
      我看着那两把干柴,眼眶热了一下,又把热往下按。我没开口。
      傍晚,巷口又有人走动。有人走得快,有人慢慢。我们屋里数人的时候,我张嘴,声音哑:“一、二、三……”数到最后,我停住了一下。阿桃立刻接上:“七、八。”她看我一眼,嘴唇抖了一下,没出声。
      我点点头:“都在。”
      晚饭是稀的。每人一小碗。阿桃把两碗端到我跟前,我摇头,她就把其中一碗推到二丫那边:“你喂娃,我再舀一点。”
      吃完,孩子们挤在破席上,靠着墙坐。外头风一阵阵。门内侧的小牌子轻轻晃来晃去,“咯吱”一声又一声,像有人用手指拨它。
      狗剩忽然挪到我跟前,压着嗓子说:“顾姐,我……我没害怕。”
      我看了他一眼。他把小棍往背后一藏,表情很认真,像怕我不信,又点点头:“真的。”
      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蓬的,带着一点灰。我没说“好”,也没夸他。我只是摸了摸,手离开,他还往我手那边靠了一寸,像想再碰碰。
      夜里,我靠墙坐着,抱着小团子。他的呼吸轻轻的,像一根细线。我怕线断,就把他抱紧一点,又怕他睡不舒服,松一点,再抱紧一点。反反复复,像一个词在心里念不顺,反复念,反复卡壳。
      半夜,我又惊醒。屋里黑,灯火小,光不够。那块牌子在门里面,一会儿轻轻动一次。我的手往旁边摸,摸到刀鞘,指尖触到那道细口子,疼。我就把指尖按在那道口上,疼一点,脑子也清一点。我小声对自己说了一句:
      “……我还在。”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说了,心里像有人把一块布铺平了半寸。不是太平,只是没皱那么厉害。
      阿魁在门后坐着,背直。他不开口。我知道他醒着。我不看他。看了怕哭。
      我没立刻变坚强。我做不到。我只是坐着,把孩子们看住,别让谁再被抱走,别让谁在门口抹白粉,别让谁再躺在树根边。
      风一阵阵。牌子没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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