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脱困 ...
-
天边刚透一线亮,草尖上的水挂得沉,一晃就滚下来,滴到脚面——不,绑脚布,一下子就湿了半截。我把披风往孩子们身上再压一寸,咬一口冷气,把心里的那团乱往下按。
“走。”我说。
阿魁点头,走在我左边半步,肩背绷得直直的。柱子走最外,棍横着,像在墙根钉了一条杆。二丫抱着小团子,臂弯勒得深。阿桃背着奶娃,背带打了结,我伸手替她掰正一点。狗剩背小包,脚又开始跳,眼睛却盯着地,不敢乱看。
“看前头。”我按住他脑袋。
“嗯。”他哼了一声,乖了两步,又悄悄往后瞄。我知道他在找谁,心里也跟着一抽。
快到官道,风一冲,油烟味儿和牛粪气混到一处,眼睛都被熏出一点水。我长出一口气——有烟有声的地方,心里才不至于太空。前头有个茶棚,棚前两张长案,案上蒸汽一朵一朵往上冒。
“歇一会儿。”我声音不大,“喝口热的。”
茶棚里几个人,挑担的、赶车的,腰里都系着布袋。老板娘手脚利落,拿木杓子打一碗一碗,嘴里喊:“加不加盐!”
“加。”我赶紧应,“少一点。”
“你们这拨子多。”老板娘看了我们一眼,“一碗两钱。”
我摸钱袋,手指一凉——薄了。我咬牙:“先四碗,小的先喝。”
她没多看,递了四碗。二丫、阿桃先接,狗剩把碗搂在怀里,鼻子上全是白汽,眼睛被熏得红红的,还是乐:“香!”
“慢点。”我按他碗沿,“别烫着。”
我自己的碗是老板娘塞过来的半碗:“抿着喝,别糟蹋。”
“多谢。”我忙不迭谢。
这会儿茶棚外有人喊:“借抱、借抱——我家婆娘奶水多,抱娃喂一口,不要钱——”语气甜得腻。
我心里直发毛,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二丫先紧了紧手臂,小团子被她抱得紧紧的,脸贴在她肩窝里。柱子往前一挡,没说话。
外头那人还在喊,三不五时也瞄我们一眼。正这时,棚边站着的三个年轻人动了一下,其中年纪最小那个,十五六岁,眉眼干净,眼睛却亮得刺人,站直了开口:“你去打担水,水在那边。”
那人噎了一下,嘴上哼一声,拎桶走两步,回头瞪他。他眼皮都懒得抬,手指推了推腰间的刀鞘。那人果然收了声。
我这才敢喘。抬眼看那少年,他也看我一眼,没绕弯子地看,像一瓢凉水“哗”一下浇过,你也说不上不舒服。他身边两人笑了一声:“沈砚,小孩儿话你也接。”
“他是小孩儿,有人不是。”他淡淡回。
我把这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没声。
喝到第二口,案子底下“噗”一声,钻出一个小萝卜头,手里攥着一把白白的末子,正要往案腿上抹。我一愣,他被我吓了一跳,眼睛一转,撒腿就跑。
“喂——”我叫了一声,脚没跟上,话先破了音,“你别……”
沈砚已经拎住他,手像针一样扎上去,扣住小臂,另一只手“啪”地把那把白末子抹散,抹到地上,抬手在自己掌心揉两下,凑近闻了闻,又弹掉,动作快得像戏法。
“谁给你的?”他问。
小萝卜头眼圈就红了:“……我娘说,贴一贴,让人来找她,说她能看娃……”
“你娘让你做,你就做?”沈砚嘴角一挑,像笑不是笑,“她让你偷,你也偷?”
小孩被噎住,委屈得“哇”一声还没哭出来,就被我抢了话头:“算了,他还小。”我摸了摸他脑袋,“回去跟你娘说,我们这边不认这个。要说话,白天当面说。这白末子像石灰,是拿来做记号的,别抹这个,听见没?”
他点点头,抹一把眼泪,跑了。
我有些脸热,被沈砚瞥了一眼,耳根更热,低头不吭声。狗剩凑过来,小声:“顾姐,你刚刚声音抖了。”
“我没抖。”我嘴硬,手却抖得把碗里半勺盐抖进去了。阿魁无声把碗拿过去,用勺背把盐又拨出去一点,递回来:“慢点。”
“我不是故意的。”我小声。
他只“嗯”了一声,没再看我。
茶棚前云散了一会儿,又聚起来。酒气、汗气、面汤味儿混在一起。我抱着半碗热的,肚子里这口冷才稍微压下去一点。
“走吧。”阿魁看一眼四周,“人多,容易乱。”
“再坐一会儿……”我腿软,又心虚地缩回去,“好,走。”
出了茶棚,队伍顺着官道往城门排去。城门前人挤得像码子,吆喝声一层盖一层。我们靠墙挪,柱子护在最外,棍头不高不低,正好挡住想挤进来的肩膀。
“孩儿长得好,借抱?”一个妇人笑眯眯贴过来,眼睛直往小团子身上黏。
我心里“嗵”一声,嘴干,挤了半天:“不……不借。”
她“哟”的一声:“我不害他,我是好心。”
“好心也不借。”我嗓子哑,手心全是汗。
阿魁往前一挡,挡在我和她之间,脸没什么表情。她“啧”了一声,往后退半步。
过门槛时,我瞥见门内侧几粒白点,像灰又不像。我下意识伸手,又缩回来,想起茶棚那一幕。柱子抬棍头“嗒嗒”两下,把它们敲散。我冲他一点头,他耳垂红了,眼睛却亮了一下。
进城,人更挤。我们挤到墙根喘口气。我摸钱袋,硬得像裹在胸口的一块石头。阿魁不用我开口,先拎着柱子去了巷口打听。没一会儿,他们带着一个瘦高的房主回来了。
“旧仓。”房主嗓门大,“漏雨,便宜,住不住?”
“先看。”阿魁沉声。
旧仓在城里巷尾,门斜着,墙黑,有几道油烟印。地面干,角落堆了两堆草。窗格子缺了一块,却能挡风。我绕着里外看了一圈,拍手:“能用.”
“二百钱一月。”房主张口就来。
“一百二十钱,付两月。”阿魁干脆。
房主一愣,打量我们这群人,心里算了一会儿账,点头:“成。”
钱袋又瘪了。我不敢看,去掸那堆草,掸得一手灰。“先烧水。”我说,“大家喝一口。”
狗剩跑去捡柴,柱子舀水,阿桃找土灶,我把锅架上去,去拿米,拿错包——抓了一把盐就往里倒。阿魁眼疾手快按住我的手,瞪我一下,又忍住了:“不是这包。”
我脸一下烧起来,急得嘴都瓢了:“我……我没睡好。”
“慢点。”他把米放我手里,去勾柴火。
火一着,锅沿冒泡,热气扑出来,屋里这会儿才有“一家”的样子。二丫给小团子掀开一点毯子,露出一小截软软的脸。狗剩端着碗在屋里绕,想先喝一口又不敢,最后把碗塞给了阿桃:“你先。”
“我不渴。”阿桃把碗推回他怀里,“你喝。”
我看着他们,心里那口酸跌来跌去,眼眶热到发疼。偏偏这时候,门口“咚”地一声,什么东西被丢在门槛上。
“谁?”柱子横棍。
外面没声。我心像被人用指甲划下一道痕。阿魁把我往后一按,自己把那团东西挑进来——一团破布,打开,里面是一小把白末子。
我“倒吸一口气”,脚底心凉到发麻,喉咙眼疼。阿魁没说话,去巷口舀了水回来,当我们面,把门前地面冲干净。白末子化成泥,顺着地缝流掉了。我看了一眼,心里的紧皱像被人捋了一下,没松开,勉强直了半寸。
“明天写牌子。”我哑着嗓子,“写清楚几条:不借抱、别抹这个、有话白天说。”
“你写得丑也要写。”狗剩插嘴。
“看得懂就行。”我真心回。
“晚上怎么睡?”二丫问。
“换位子。”阿魁说,“二丫靠里,阿桃靠墙,娃中间。柱子守门。狗剩离火远一点。顾姐——你别靠门。”
“我不靠。”我脱口而出。
阿魁看着我:“昨晚你靠门,就差一寸磕着门栓。”
我脸红:“我忘了。”
“我没忘。”他把草铺挪了挪,留出我那一块。
这会儿巷口人影一晃,沈砚从人群里擦进来,站在门槛外,目光扫了一圈屋里。他没进来,挑了门口一块干净地坐下。我给他递了个碗,他接了,抿一口,道:“热。”
“你……你喝慢点。”我不知道说什么,不自然地挪了挪脚。
“你们住这?”他问。
“先住。”我说,“能挡风就行。”
“门口会有人来。”
我喉咙里“嗯”了一下,不敢问“为什么”,心里其实已经知道几分。
他指了指地面:“看不见的,也算人。”
我脑门“嗡”一下,想起门槛内侧那几粒白点,又想起那团破布。心里发麻,只能“好”了一句。
他把碗放回我手上,起身:“明天我路过,看一眼。”
“你不忙?”我问。
“忙也看。”他说完,把刀鞘往上一推,身子一扭,出巷去了。
“他凶。”狗剩小声。
“凶点好。”柱子憋了半天冒一句。
阿桃点头:“他在茶棚骂那个借抱的,骂得好。”
我没笑,只“嗯”了一声。
天擦黑的时候,柱子把棍横在门口,不出门就在门里坐一会儿,手不离棍。我赶紧让了他门边那块干处:“你就坐这儿,有人靠近你先看,别冲出去。”
“嗯。”他板着脸,谁往里挤,他就轻轻抬一下棍头。巷里几个路人往我们这瞟了一眼,脚步就慢了一寸又快了一寸。
我趁这会儿磨出一块小牌子:旧木板,刮平,用炭笔写了三行,丑是丑点,能看懂就行。
——不借抱。
——不要在门口抹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话白天来当面说。
我拿根绳子把它系在门内侧。狗剩凑过来:“写丑了。”
“看得懂就行。”我把绳子打了个结,心里反而踏实一点。把笔一塞,手心全黑。
“站一会儿。”沈砚不在,阿魁把孩子们叫到屋里,划一个方,让他们站:“脚开一点,护头护肩。”
“这样?”狗剩举手,手腕抖。
“再收一点。”阿魁伸手替他掰一下,动作笨,但心细。
“我也站。”我举手,手一举,肩就酸。
“你先坐。”阿魁按下我的手,“你还抖。”
“我不抖。”我嘴硬,腿却打了个小颤。
二丫提水。阿桃码碗。柱子在门口坐到脚麻,还是不挪。
夜里风紧。我把披风摊开一半,盖到孩子们的腿上,自己靠墙坐着,手里握着刀鞘(是他留下的),掌心那道细口子又开始疼,疼我就不会睡着。巷口脚步来来去去,停停走走,门口的小牌子晃了一下,发出一点轻响,又安静。
“顾姐。”阿桃困困地问,“他……岑野,会来找我们吗?”
我的心一下子被绳子勒住。我嘴张了张,合上,又张开:“他……他在后头。”
“他怎么还不来?”狗剩又坐起来,眼睛亮亮的,“他走得快,他腿长。”
“你睡。”我把他按回去,“你不睡他也不来。”
“我睡。”他闭上眼,嘴里还在念,“我睡、我睡……”
我把目光往门外挪了一寸——黑。黑里有脚步,轻轻的,又走了。我喉咙里一口气浮着浮着,落不下去,像被什么拴住。
半夜里,我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肩上忽然一重,有人把披风往我身上拽一把。我睁眼,阿魁侧身坐在门后,眼睛没动,嗓子压得很低:“你睡一会儿,我在。”
“我不睡。”我说,“我怕。”
“我不睡。”他说。
我咬咬牙,强迫自己闭一会儿眼。眼皮一合,脑子里立刻冒出血、刀、吆喝、一只手撑在树根,我猛地又睁开,胸口疼。阿魁“嗯?”了一声。我摇头:“没事。”
天快亮时,巷口脚步稀了。柱子困得直点头,还是不挪。
屋里一安静,我忽然觉得眼睛酸得受不住,鼻子也堵得慌。我把手指夹在刀鞘和掌心之间,痛一下,活过来一点。阿桃醒了,揉眼睛;二丫起身,先摸奶娃的额头;柱子换了个坐法,棍还是横在膝上;狗剩翻身,砸吧一嘴,又嘟囔一句“不借抱”。
我把小牌子又紧了紧,转身:“数一下。”
“我来。”狗剩抢着数,“一、二、三……”
数着数着,他停了,看看我。
“……不对。”
阿桃低声:“岑野没来,他没跟上。”
屋里的空气一下沉下去,像压了一层湿土。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空了,像有人从里面把一块砖抽走。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半晌,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我回去。”
“我跟你。”阿魁站起来,声音不高,像平常一样稳。
“你在这儿。”我摇头,嘴角在抖,“你在这儿看着他们。我去就回来。”
“我跟你。”他重复一遍。
我不看他,盯着小牌子上的字,忽然觉得这几个丑字也像在看我。我咬住嘴唇:“那……你先把柱子叫醒,坐门口。二丫抱里侧。阿桃记一下今天谁进谁出。狗剩,你别乱跑。我去找他。”
“要不要带棍?”柱子问。
“要。”我抓了一把空气,才反应过来自己手在发抖,棍没拿稳。我把刀鞘塞到怀里,手心汗一沾,细口子又疼一下,疼把我拉回人间。
“顾姐。”阿魁挡在我面前,眼睛直直看我,“我在你后头半步。”
我点头,这才真正吸一口气,觉得肺里有点风。门口小牌子在风里动了一下,发出“咯吱”的一声。
“我去把人叫好。”阿魁说。
“嗯。”我点头,“我在门口等你。等一下,我们走。”
门外亮了一道细细的光,像在墙上划了一刀。我抬头看了一眼那道光,又低头看孩子们的小脸,一张张。狗剩的眼睛因为哭过有些肿,二丫的指节磨出了一点皮,阿桃咬着嘴唇,柱子握棍的虎口红。
“我很笨。”我心里说了一句,“但我去。我去把他找回来。”
风把小牌子晃了一下,像在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