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人贩子 ...
-
早上潮得很,雾像湿被子糊脸上,草梢全是亮亮的水珠。脚一踩进泥里“嗒”的一下,拔出来“吧唧”响。我拎了拎披风角:今天无论如何得走到镇口,不然娃们又要挨夜风。
“右边这条近。”何大娘笑,眼角细细的纹全开,“顾姐,你带这么多娃,走这条省脚力。”
我嘴快:“我叫……顾青。”说完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补一句:“近不近都行,走得稳就好。”
她“哎呀”应一声,笑更软:“我走过好几趟呢,熟。”
阿魁落最后,步子不快不慢,肩背松着,眼睛一点一点扫。擦我身边时,他手背轻轻点了下额头——点额。我愣半拍,才想起暗号:有人盯着。我赶紧把手心往下一按,示意“蹲”,结果按太低,自己差点真蹲下去,膝盖“咯噔”一声差点沾泥。
“顾姐你——”狗剩看见了,忍笑,眼角一弯,又赶紧把笑咽回去,装正经。
“没、没事。绑脚布!”我随口找由头,蹲下给阿桃理绑脚布,手指在树根旁边划了个“斜杠”(绕),又在泥边点了个“倒八”(改地)。草屑黏了满指,我在衣襟上胡乱蹭,心里还是毛。
赖三走最外,鞋底磨得有点歪,往右偏。他踩到前头那块露石,回头抬下巴:“踩我这步,稳。”
“嗯。”我应口,眼皮却抖了一下。他站的位置,正好把我们前后分开。
阿寿靠二丫那边,笑嘻嘻的:“我来抱这个小的,快点。”他手已经伸去捏奶娃的手腕,动作利落得像家常。
我手心一凉,忙说:“别、别,娃在谁怀里谁说了算。”说完才想起暗号,赶紧手心向外一摊(散开)。这一摊摊得大,袖口“啪嗒”打在我的水葫芦上,葫芦“咕噜”一声,溅了一口水出来。
“哎呀。”我慌忙去扶,葫芦往地上一滚,偏偏滚到赖三脚边。他弯腰一捞,捞得又准又快,笑眯眯递给我:“小心点哈。”
我接过来,耳根子直发烫:“谢、谢谢。”
林子里阴得要命,风像躲到叶子背后偷看。前头路更细,两边灌木像两只扣住的手,把光线捏得窄窄的。
“快些吧,出林子就开阔。”何大娘催,指头一直在包口那根绳上绕,指腹白白的,像沾了什么。她一抹,就在衣襟上蹭掉,又不经意地笑:“娃儿们不禁折腾。”
柱子把木棍横在外沿,手心都是汗。我小声说:“别抖。”
“我、不抖。”他说,声音抖。
“顾姐。”阿桃压着嗓子,“我不怕。”她脸白,眼睛亮亮的,认真得像上学堂。
“我知道,”我把她背上的小团子往里再压稳一点,“你抱得稳。”
狗剩凑过来,小声嘀咕:“顾姐,到了洛川真有糖画吗?”
“跑到了,就买给你两串。”我捏他耳朵,“嘴别这么碎,问多了就没了。”
他咧嘴笑一下,笑影马上被阴影吞了。
到了最窄的口子,灌木里忽然冒出两道影子,跟从地里拔钉子一样。两人脸裹脏布,手里都是棍子,动一下就带风。
我脚底一下发凉,喉咙堵住,挤半天:“阿——阿魁,咱、咱们——”
“伏了。”阿魁牙缝里冒两字,肩头一沉,眼一下冷。
赖三偏在这个时候往右一切,笑还挂着,脚下动作却把我们前后硬生生隔开。
我心像被人掐了,手抬起来想做“握拳”,一紧张,做成“点额”。
“握拳!”阿魁压声提醒,我激灵一下,赶紧把拳头握实,“**跑!**中间这拨跟阿魁,左边跟我,柱子——你殿后!”
“哦!”柱子被我吓一跳,抡起棍横出去,握得指节发白。
狗剩脚下一滑,“咯”一声,草鞋边要散,我心里直往下一沉,一把把他后领捞住:“慢点!别跳!”
两个蒙面人举棍往里压。我脑子“嗡”了一下,脚像被泥巴吸住,动不了。
**“嗖——”**一声,短弓破风,从侧面窜出来。我下意识以为是冲我们来的,肩背先一缩,眼睛里都是飞起来的泥点。
箭头稳稳钉在蒙面人脚边一寸,泥浪溅了我一脸。我还没反应过来,灌木忽然从里往外拨开,像有人一把推开门——
一个人影跳出来。
手里是短弓,肩背全是草籽,衣襟上泥水花,眼睛里冷得像两颗钉子。我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岑野?!”我脱口,嗓子先抖,尾音发虚,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他瞟我一眼,冷里带火,“长歌——走!”
这两个字像火点纸,嗤地一下把我点醒。心口一热一凉,酸得跟有人拿手指往里捅了一下。我想问“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知道我”,话到嘴边,全被风顶回去——脚先动了,死命拽住阿桃,“跑!”
岑野再不看我,侧身一挡,第二箭擦着蒙面人胳膊过去,接着把一根细绳往外一甩,准准套住另一个人的手腕,猛地一拽,那人“咚”地一屁股栽进灌木。
“你们这群……”何大娘笑皮掉了一半,声音薄起来,“阿寿,先拎小的!”
阿寿眼神往下一沉,脚尖一点,人就往阿桃那边窜。
我心口一拧,什么都顾不上,扑过去抱住阿桃,吼得没章法:“不许碰!这是我的!”
吼完我自己脸倒先红了。
阿寿被我这一撞逼退半步,嘴角一勾,还笑:“你这样护,护几天?”指尖一勾,去捏阿魁手腕。
阿魁反手就抡棍子,狠狠一磕,尘泥崩起,阿寿眯了眯眼,退半寸,眼里的笑没了。
赖三从右边切进来,柱子横棍拦上,手抖得厉害,嘴还硬:“不许碰——我姐!”
赖三面皮一沉,棍头一绕,扫柱子肩。柱子闷哼,脚下没退,眼眶一下红。
“让开!”蒙面人吼,棍子抡圆带风。
我躲慢了半拍,手肘硬顶在棍背上,“咔”地一声,麻到指尖,眼泪差点被震出来。
“散开!散开!”我这才想起暗号,手心向外一摊,动作大到袖口又“啪嗒”一下——这回是我的心在“啪嗒”。
“北洼!”岑野压低声,刀横在最窄处,整个人往里一栽,活生生撞出一条口子。棍端抽在他肩头,衣襟当场湿一片,他只“嗯”了一下,眼都没眨。
“跑——”我嗓子生疼,“中间这拨跟阿魁,左边跟我——柱子后!”
“得!”狗剩硬应一声,声音飘,腿却跟上了。
我们从阴影里“哗啦”一下撞出去。光一亮,我眼前一花,差点跪下去。脚下泥巴一下黏住鞋帮,我“哎哟”出声,狗剩反手一把拽我:“顾姐你别倒啊!”
“我不倒。”我嘴硬,腿还是软,“快、快走,北洼!”
后头噪声还在,像有人撕布。岑野第三箭擦着人胳膊钉在树根上,他不取命,只拦人。眼角都是汗,肩头又挨了一棍,他反手把刀往对方手上一磕,“咔”的一声,像碰断了什么。风里忽然飘来一股麻麻的粉味,夹着血腥,我鼻子里一热,心里更慌。
“顾姐——他、他……”狗剩还想回头,我一巴掌按住他后脑勺:“不许回!”
“好……”他声音发飘,“我不回。”
——
我们钻进一座破祠的檐下,墙皮掉得七零八落,神像半张脸没了。我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把披风盖反给阿桃。
“数人。”我想稳住声音,嗓子却发毛,“自个儿报,一、慢点!”
“一、二、三……”大家七嘴八舌。狗剩抢着报了两遍,还报错。
“等、等一下!”我敲地,指节敲疼,“再来一遍,慢一点。”
“到齐。”阿魁压住气,眼珠红红的,声音稳了。
“手势再过一遍。”我努力像刚才那样稳,第一句就卡壳,“握、握……那个——”
“快跑。”孩子们反过来提醒我。
“对,快跑。手心下压?”
“蹲。”
“点额?”
“有人盯着。”
“手心向外?”
“散开。”
“好……”我吸气,胸口起伏像踩风箱,“记死。以后用你们自己的眼睛,别光等我喊。”
“顾姐,他喊你长歌……”阿桃怯怯,“你到底叫顾青还是……”
“**旧名字。**你们叫我顾姐就成。”我想笑一下,脸发紧,笑得不太好,“今天再见,像做梦。”
柱子低头:“我没挡好?”
“挡、挡住了。”我话都磕巴,“你再慢一点,狗剩脖子就破皮了。”
狗剩抿嘴:“我不疼。”说完又凑门缝看,“他会不会、会不会——”
我把他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掌背上:“摸到了没?热的,就是活的。他手还抓着我的刀鞘呢,能喘。”
“阿魁。”我把那块旧印塞他手里,声音还是抖,“去茶棚找能跑腿的,投封短书去县里。别写名字,就写:路上拐娃,手上有白粉,近道设伏。人多的时候投,盖这个印。”
“我去。”阿魁点头,一脚跨出去,又回头看我,“你——”
“我守这儿。”我说,“我怕,但我守。”
他“嗯”一声走了。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一股冷。我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词:门闩、白粉、东门、数过了、鞋歪、过沟……一想就慌,手心又出汗。二丫叫我一声,我反手把披风又抖反了,兜头盖住她,“哎哟我看不见了——”赶紧扯回去,脸烫得要命,“我没睡够,手笨。”
“顾青——”门外何大娘的声音,不笑不凶,像唱小调,“你累不累啊?我有糖呢,拿去哄娃儿吃。”
我喉咙一紧,挤一句:“不用。我们……走北洼。”
她笑一声:“也好。北洼近。慢点,别滑着。”
脚步声慢慢远。我的背像贴了块湿布。狗剩悄悄捏我袖子:“顾姐,你手抖得厉害。”
“风大。”我硬着说,“把我吹的。”
“我怕风。”他小声,“会把人吹走。”
“吹不走。”我把披风压到他肩上,“你们都靠墙,墙重。”
没多久,阿魁气喘地回来了,耳根都红:“找着一个挑夫,老的,姓宋,有小板车。印给他看,他说认得。”
“好。”我嘴上这么说,腿先软了一下,差点跪。
阿魁一把扶住我,没问,眼睛里那一瞬很红。
“让他在门外等。”我看门口,“半盏茶,等气匀。”
半盏茶功夫,我一口一口数岑野的气。他每吸一口,我心里就放下点,又悬起来点。二丫用竹瓢沾水润他嘴,他喉头动了一下,我眼眶酸胀,差点把水洒自己脸上。
“走。”我挤出声,“小心抬。”
宋大爷进来,五十多,胡子花白,眼沉,手稳。他不多话,先用手背在岑野肋下试了试,找稳处,再把门板垫平。我们三人合力挪人,我手先抖,披风险些松,阿魁抢着按住,二丫飞快把自己的小垫子塞到他背下。
“往北洼,白日走。”我压低,“假话当真话——你外甥。”
“晓得。”宋大爷眼里笑意一闪,“认印,认路。”
“阿魁你跟车。”我说,“柱子护尾,狗剩靠左,二丫抱小的,阿桃靠右。我压后。”
“得。”大家齐声,像一根绳。
出祠门,板车轮子压湿地“吱呀”。我回头看林子,灌木光得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有一小片草梢,比别处低了一指。
“顾姐。”狗剩低声贴我耳朵,“你是不是在抖?”
“谁抖了?”我嘴硬,“风大。”
“那我给你挡点。”他把小身子往我前头一杵,“我挡。”
“你挡得住整个天。”我忍着笑,笑到脸僵,“走吧。”
我们顺着北洼把脚印全踩进浅水。到了人多的地方,茶棚的油烟味儿把紧张压下一点。老板娘端来热汤:“怕,就灯下坐。”
“嗯。”我点头,“谢谢。”
阿桃小声:“顾姐,你怕吗?”
“怕。”我说,“怕得要命。”
“那你还笑。”
“笑了嘴就不抖。”我示范一个难看的笑,“你也笑。”
她学,笑得更难看,我们互相看一眼,都“噗”一小声,紧绷松了点。
热水下肚,手不那么抖。白粉、东门、过沟、鞋歪、门闩、数过了……这些词在脑子里一颗颗钉着,不拔。慌还在,慌着也能走。
官道上有个戴草帽的小官差迎面来,扫我们一眼。我袖口露了点旧角印,他眼睛一动,又好像没看到,侧身:“好走。”
我吐了一口气,冲他点头。
正午,我们找树荫歇。狗剩把一小把松子分两半,犹豫半天,塞我手里一半:“你不吃,我也不吃。”
“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他小声,“男子汉要会分。”
“嗯。”我看了一眼板车,心口软了一下,又酸。
“走吧。”我说,“趁这会儿人多。”
路边茶棚的婆子见我们,压声提醒:“近道上最近不太太平。”
“怎么不太平?”狗剩忍不住问。
“夜里有人叫魂。”婆子故作神秘,“你们要不信,晚上去听听。”
狗剩打了个哆嗦,躲柱子背后。柱子把棍横在他前头,像横了一扇门。
快傍晚,我们进了镇口,借宿人多的茶棚。老板娘利落,把我们塞最靠墙的一角,又搬两条长凳,嘴里嘀咕:“看你们这阵仗,怕人。”
“是怕。”我不装。
“怕得好。”她把热汤一碗一碗端,“怕,才不招祸。”
夜风从门缝往里钻。远处忽然一声短促的哨,像针,“叮”一下就断。我跟阿魁对视,谁也没动,只把孩子往里挪,靠得更紧。
我靠墙坐下,手按在刀鞘上。掌心那道细口子又疼,疼让我不至于昏过去。狗剩把草蛙塞到岑野手边,小声:“你醒了,还给我。”
“明天再走。”我对孩子们说。
“嗯。”狗剩闭眼,嘴还抿着。
我盯着门外那片黑,像一口没点火的锅。心里还是慌,慌得想哭。喉咙那股酸慢慢压下去,我把披风往孩子们身上再压一寸。
——
半夜,我被很轻很轻的动静弄醒,好像有谁用指甲刮门板。狗剩呼吸匀,抱着我的袖子。我小心把他手指扒开,慢慢坐起。门缝里有一点影,像猫背。我手心下压,柱子睡得浅,“唰”一下坐起来;我点额,他悄悄挪到门边,棍子抬起半寸。
“谁?”我压声。
“我。”外面是宋大爷,“不进,递个话:城里捕快出来巡了,听说路上丢了俩娃。你们白日走稳,夜里别动。”
“晓得。”我应一声,把门又合严。
回到炕边,岑野的气更细了。我摸他手背,热度还在。我把刀鞘往他掌心再塞一寸:“**你给我撑着,听见没。**你要走神,我就掐你。”
“长——歌……”很低,像风扫干草。
“嗯。”我俯低,“在。”
“别……回……”他喉咙像卡刺。
“我偏回。”我小声骂,“我说了算。”
他像笑了一下,没出声。
我靠墙熬到天发亮。鸡叫一声,外头有人说话。孩子们醒得一串一串。阿魁去找宋大爷,把板车推来。
“顾姐。”阿桃抱好小团子,眼圈还是红的,“你……会回去看他吗?”
“会。”我说,“你们先走,我绕一圈就来。”
“我跟你。”阿魁皱眉。
“你跟车。”我摇头,“孩子交给你。”
他咬牙,眼发红,点头:“我等你。”
我把披风往肩上一抛,绕茶棚后檐,沿昨儿那条近道折回去。露水还在,草叶刮脸,凉到骨头。我没神仙眼,不知道谁在哪儿,只能看地。泥里被踩乱的地方、短羽箭折了的羽毛、还有一串浅浅的血点,被露水冲得淡。
我蹲下,用刀背挑起一条灰布边,边角粘着白粉。一抖,像死灰。“嗯。”我把布边揣怀里,朝槐根那边走。
昨天的坐坑还在,旁边有个手印——掌心深,指尖浅。坑里掉了一粒松子,半边沾泥。我抠起来,装怀里。再往前,草里有很浅很浅的拖痕,像谁靠着走。我屏住气,慢慢把荆棘往下按。
先摸到旁边的土,凉。再往里,是一小截湿布。我指尖一下碰到活的温,烫得我掌心一缩。
我把枝梢一点一点压下去,露出一张脸:白得厉害,嘴唇干裂,睫毛沾着露水。是他。
我心口“咯噔”一下,像被人从里抓了一把。喉咙里一股酸往上冲,差点没憋住。
“……岑——”我刚叫了一半,硬生生又把声音咽回去,不敢喊,怕他这口气给我一喊就散了。
手抖得不听使唤,我先把荆棘按平,再把披风从他背下慢慢穿过去,不敢解结,怕一松他就散。近到能闻见他身上的味儿——血冲淡后的铁腥底下,还夹着一点麻麻的粉味。
他眼皮动了一下,像被风轻扫。我把额头贴在槐根外侧,嗓子像根线:“我在。”
“要命不要脸。”我低低说,“忍着。”
他不出声。我把结又打紧一寸,试着把他往上挪,他肩胛抵着我锁骨,磨得我直翻白眼。我咬住舌尖,眼前一白,又把自己压回去。
“走三步。”我说,“你要敢晕,我就揍你。”
他喉咙里“嗯”了一下,不知道是答应还是骂。
我挪一步、两步、三步,膝盖跪在泥里,泥水灌进绑脚布,冰得牙根发酸。右边草里“沙”一声,我整个人压低,把他当成我的影子。那边的动静像猫背,又像人的脚背,停一会儿,没了。
“人贩子爱在沟口蹲。”我把声压得很低,“我们不去他们的沟。”
他没应。我指尖摸到他衣里一块湿得不对的地方,带出来一点粉,舌尖发麻。我眼睛一热,鼻子一酸,狠狠咬了下嘴唇,血味把人拉稳。
我把他一点一点挪到一棵树后,藏阴里,悄悄探头看一眼——近道那边空,风从灌木顶上掠过,叶梢亮一下。我心里那口紧松了半指。
“我去叫人。”我贴他耳边,“你别睡。”
他胸口起伏浅浅的,没出别的字。
“听见没?”我又低声,“撑住。”
我把披风再压紧,沿原路飞快折回。茶棚那边已经生火,烟顺风往上飘。宋大爷把板车靠最里头,阿魁一眼看到我,眼睛亮得像打了火:“你——”
“活着。”我说,“在槐根。别问,走。”
“我把车推过去。”宋大爷抬手,“快来快回。”
“人少。”我说,“我们仨够。柱子守孩子,狗剩盯门缝,二丫看小的,阿桃盯包。”
“得。”阿魁应,咬牙。
我们三人推着板车,从茶棚背后小道进林,脚步轻,草被压倒一片一片。太阳刚挑过树梢,光还没穿透,林子里像一口没点火的锅。到了槐根,我先低声:“到了。”然后把枝叶轻轻拨开。
岑野躺在阴里,脸白,嘴唇干,眼皮开一条细缝。看见我们,他眼角轻轻动一下。阿魁喉咙“咯”了一下,想喊,被我一手按住。
“轻点。”我说,“别碰他腰。”
“晓得。”宋大爷先用手背托住他肋下,力气从腰里往上抬,不急不乱。我们三人一齐出力,把人挪到板车上,披风裹紧扎死。
“走。”我说,“白天走,走官道。”
我们把板车推出来,沿北洼往大路抻。路边人多了,叫卖、牛喘、锅巴味,噪成一片,把我们的紧张包住。风把我背上的汗吹干,又吹出新的。我回头看一眼林子,灌木光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一截草梢,比别处低了一指。
“顾姐!”狗剩小跑迎上来,眼睛亮,“你回来了!”
“我说了会回。”我笑得有点抽筋,“收队,靠墙走。”
阿桃偷看板车一眼,眼泪又绕回来,死命咬住嘴唇。二丫把奶娃抱高,避风。柱子把棍横过来,站最外沿,脸紧。
这会儿我才发现我的手还在抖。我把刀鞘按进怀里,裂口硌得掌心疼,疼让我别再抖。
“顾姐。”阿魁压声,“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会。”我说,“我们也不会。”
他嗯了一声,像把这个“不会”咽进肚子里。
“进城,”我说,“投第二封信。去找官,借人手,换路线。我们不装硬骨头,走灯下的路。白天走,夜里住人多的地方。孩子不借抱,包不离身,问门不说门,谁问东门西门,你就说看天走。”
“记死。”阿魁说。
“记死。”孩子们一齐应,声音七零八落,却把人心摁住了。
我把披风又往孩子身上压一寸,嘴角抿成一条细线,像袖子里藏了把小刀。风从人群里钻过去,带着新烙的胡饼香,还有锅里冒的蒸气。
暗处有人盯着我们,我们就在亮处往前走。怕还是怕,但脚比昨天稳一点。泥地“嗒嗒”,像在催我们——走,走到灯底下,灯下不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