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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结伴同行 ...

  •   清早的雨刚歇,地面还是湿的,踩上去“嗒嗒”响,能印出半个鞋面。雾顺着田埂往上爬,像给路搭了层薄纱。
      我们照老样子排阵:小的都收在当中,我和阿桃、二丫护两侧,柱子走外圈,阿魁压后。狗剩背个小包,困得眼皮打架,嘴上却止不住叽叽喳喳,说洛川的糖人、胡饼、灯会,说到兴起还比划两下,把自己逗笑了。
      到了榆树岔路,迎面来三个人,两男一女。为首的女人四十多,发髻收得齐整,背上还背着个小娃。瘦高那个衣裳洗得发白,草鞋外沿磨得有点斜;另一个年轻些,背个大包,包口扎得死紧。
      女人笑得热乎:“哎呀,带这么多孩子呢?也是往皋镇走?”
      我也笑:“去那边看看。”
      瘦高的接话快,目光在我们队里扫了两圈,像在数:“皋镇西口有个旧仓,能借住一晚,我们前阵子住过。”
      女人把小娃往上提了提,“都是命苦人,要不一块儿走?人多热闹,互相照看。”
      狗剩先“好啊”一声。二丫也看我,眼睛亮亮的。
      我跟阿魁对了一眼。他没出声,只微微摇头。想了想,我笑着点头:“一起吧。我们走得慢,你们不嫌就行。”
      “怎么会。”女人笑容更大,“我姓何,叫我何大娘就成。那是我侄子赖三,这小的是阿寿。”
      我自报名头:“我叫顾姐。”
      一路走,何大娘会照看人,三两下就跟孩子们熟络了。她给阿桃递了块干净帕子,又帮二丫抱了一段小团子,“你歇歇,娃沉。”嘴里还逗小团子咯咯笑。
      赖三话不多,关键时候伸手快。过个矮坎,他把柱子该扛的水囊顺手提了:“我来,你个头还小,省着点力。”说完往我这边靠半步,像怕我被路边的草刮着。他每靠近一下,眼睛就把队伍扫一遍,停一息,再移开。
      阿寿嘴快,跟狗剩一路叨叨:“我小时候在河里捉鱼,手一伸就一把。”狗剩眼睛亮得像星子,“真的啊?”“真——的。我晚上教你。”
      这些话凑到一起,人情味儿是有的,走起路也顺。只是走着走着,我留意起一些细碎:赖三的草鞋外沿磨得往右偏,走路时不时要晃一下脚;何大娘指腹总爱捻她包口那根绳,指肚上总有点白白的,像灰;阿寿爱把我们包挪到他脚边,说“防止打湿”。
      临近午时,前头一条小沟,雨水趴在里头,水不深,泥滑。
      何大娘抬手:“走右边这条,近。娃儿多,别在路上耗。”
      我看一眼,右边草梢低,脚窝乱,像常有人走;左边草还直,脚印新,往回偏。
      “先别挤。”我抬手,手心下压。孩子们就地蹲着挽裤脚,队形也顺势收紧:小的在里,大的护外。柱子把木棍横过去,先探深浅。
      赖三踩上右边那块石头,回头笑:“踩我这步,稳当。”他脚尖一点点往里挤,把石头边儿踩窄了半寸。
      阿寿把身子探来:“我抱这个小的过去,快。”他手顺势就去掐奶娃的腕子,像很自在。
      “急什么。”我笑,“娃在谁手里,谁就算命。二丫,你抱,你最稳。”
      “我来个大的。”阿寿话锋一转,又去够阿桃背上的小团子,“我胳膊有劲儿。”阿桃下意识往后一缩:“我自己行。”
      何大娘在后头接话,声音软:“小姑奶奶们手细,交给我们大人。快点过,别凉着。”她说着,眼睛把我们队里不轻不重扫了一圈,嘴巴小声念:“一个、两个……十个,小的多。”
      我当时只当她嘴碎。
      阿魁先踩稳了两处落脚点,回头招手。我点头:“大的先,照着踩。”
      狗剩忍不住要跳:“我会,我一蹦就——”
      “别蹦。”柱子拎住他后领,“跟着踩。”
      到二丫,她抱着奶娃,脚背一滑,身子一晃。“慢。”我按住她肩,阿魁那边也托了一把,人稳住。阿寿见没轮到他,退半步嘴上还笑:“稳点,别跌疼了。”手却不老实,摸到我们包堆上,把两只包挪到他脚边。
      我装没看见,手指在草根上划道“一斜”(绕),又在泥里点个**“倒八”(改地)**,草屑一抹盖住。
      到狗剩,草鞋给水一冲松了。我蹲下给他把绑脚布重新缠紧,打个死结,“再走。”
      赖三站右边,笑眯眯的:“这边近,这边快。”话头一转,“过了沟,往东门走,路平。”又像闲话,“西门守得紧,查得细,孩子多容易被拦。”
      我听着像好心提醒,只“嗯”一声。
      我们连着送过去七八个。赖三的脚在石头外沿又蹭一下,水一抖,把我们踩出来的那道顺路踩歪了。他像随脚一踩,把最好走的落脚点弄得更窄。
      “换边。”我说。阿魁会意,开始往左偏带人,踩新点。
      何大娘催:“快些嘛,太阳出来要热。”
      “热也慢慢走。”我笑,“摔了才麻烦。”
      柱子最后一个。他把棍横过去,自己才下,临过沟那一下,故意在右边泥里“啪”地踩一脚,水花四散,把那条“近道”的脚窝搅得一团糊。赖三脚下一打滑,脸上闪一下不耐,很快又笑回去:“娃娃多,走得慢。”
      全员过沟。我回头看一眼:右边那条“近路”被我们踩乱了,脚印难追;我们走的左边新点,脚印浅,草梢弹回去。
      “散开。”我手心向外一推。队伍一松,小的往里再靠半寸,大的把位子换了换。狗剩还想回去玩水,被柱子提后领拎回来:“走。”
      走出二三十步,风一过,身后沟边有人低声说话,被风带来一缕,只听得到气口。阿魁点了一下额头。我当没听见,只把披风往孩子们身上又压了压。
      快到皋镇西口,天又阴了,云压得低。何大娘抬头看天:“这云像要下。西口的旧仓能避一避,我熟,管事认识我。”
      我看阿魁,他点点头:“雨来了,带这么多娃,找别处不如先躲。”
      “那就去那儿。”
      旧仓低矮,墙有裂,避雨是够。管事老头见何大娘,熟门熟路:“又来啦?”
      “借住一晚,明早走。”
      “行,别点大火,墙里旧草。”
      我们把人安顿进去。二丫铺衣裳,阿桃抱小团子。赖三把水囊提到角落,“这边阴凉。”我刚点头,他又把我的小包挪到他手边:“这里不容易被踩。”我说了声谢,他“举手之劳”。他眼睛又扫了孩子们一圈,像在默默数。我刚要说什么,他已移开视线。
      何大娘把她的包放在门内侧,手特意按一下包口,绳子捆得很紧。阿寿主动提守夜:“我年轻,我来第一班。”
      “换着守。”我说,“阿魁盯外。”
      雨点啪啪打在破檐上。狗剩把裤脚卷到膝上,拉着小奶娃在门口接雨水喝。二丫把布巾在雨里晾一下,拧干给小团子擦脸。阿桃坐我旁边学字,歪歪扭扭写了个“桃”,自己乐得不行。
      大家吃了点干粮,说洛川的吃食。狗剩把我之前说的背了一遍:“牛肉汤、灌汤包、胡饼、糖画、糖葫芦——全有!”孩子们笑成一片。我也笑。说真的,出门这么些天,还是第一次这样放松。
      换守时,我准备起来跟阿魁交班。何大娘轻声:“你歇吧,姑娘家熬夜不好,我来。”阿寿也抓话:“我精神好。”
      “换着守。”我没推来推去。阿魁从门口回头:“你睡。”说完转身又出去了。
      我往门边看,门内就放着何大娘的包。她坐在包前,背靠墙,手始终在包口绳结上绕来绕去。阿寿在檐下站着,雨一大就往回缩半步,正好缩到门里第一块青石上,脚跟在石面上蹭,像痒。赖三坐角落,很安静。可只要有孩子咳嗽,他就抬头看一眼,视线从脸正中扫到脖子,落到手腕,像在记账。
      我靠墙合了眼,不睡死。心里拴着一根线,另一端捏在手心里,松不得。
      夜深了,雨声细。外檐有人把嗓子压得像蚊子:“……明早再说。”接着另一声:“……数过了。”
      那不是阿魁。我没动,只把手指在草上轻轻划一笔,“一斜”(绕)。两步外的黑影里,草面“点、点、点”三下——阿魁在。
      忽然,“哗啦”一声。狗剩翻身踢倒门边一个破箩,碎竹刺撒了一地。他迷糊坐起来,嗓门不小:“谁在念经啊……我梦见饼了!”
      门闩跟着轻轻一动,抬起半指,又慢慢落下。阿寿的影子猫着腰滑进里间,手掌已经覆在奶娃嘴上,另一只手伸到奶娃腰下。
      “夜里冷。”我坐起来,声音压得稳,“尿在门口也行,我来。”
      阿寿抬了抬眼,很快把手收回,笑得自然:“吵醒了,我抱出去解个手。”话说得圆。
      我没让他接上去,直接把奶娃抱在怀里。奶娃哼了一声,没哭,手指攥住我的衣襟。我掌心蹭到他腕骨上一圈细细的麻点,像沾了什么粉。
      赖三的肩线僵了一瞬,随即松开。他嘿嘿笑:“小的事儿,别惊大家。”
      何大娘顺嘴接:“轮着守,都是一家子,别吵。”她说着,手指还在她那只包的绳结上来回蹭,指腹上糊了点白白的,像灰,她随手在衣襟上蹭掉。
      我把奶娃抱到门口,背身挡风,回头朝屋里做个**“手心向外”(散开)**的手势。几个大点的孩子装作翻身,轻轻挪动半步,把小的自然夹到中间。柱子把木棍横得更正,手背撑地,眼睛不眨。
      我把奶娃交回二丫,给他盖严。屋里又静下来。偶有雨点落在某个破檐上,像脚尖点在石上,滴到人的心里。
      我装作起夜,慢慢走到门口,指腹把门闩摸了一遍,闩头松。我从门外把檐下那块青石往里挪了寸许,门闩落下就会先磕一下,动静不大,却够提醒。回身路过背墙,蹲了瞬,刀尖在最不显眼的地方刻个**“两角折”(别来)**,草屑一抹,埋住半截。
      回到草窝旁,狗剩又贴过来,迷迷糊糊抓住我的手腕,热烘烘的。我摸摸他的后颈,汗潮里带点草味儿,熟悉。
      半夜以后,檐外偶尔有草梗“咔”一声折断,像蚊子叮一下,不深,却不舒服。我没出去看。看不见的时候,别把眼睛送出去。
      天将亮,雨歇,湿气退了一层。屋里像有人打个哈欠,跟着一片,孩子们醒成一串。
      “先喝水。”我说,“二丫,你去舀,别远。”二丫把奶娃塞回阿桃怀里,提竹瓢去接檐下滴水。阿寿笑着接过:“我来,你歇一歇。”话虽好听,手上却熟得很,把瓢一旋,站到门槛内那块青石上,脚跟又开始不自觉地蹭。
      赖三拎着水囊出门,到门槛停半息,低头看门内一角,什么也没说,抬脚跨出去。他鞋外沿磨得奇怪,往右偏。
      出门前,我让孩子们自己报数。一、二、三……报到最后顿一拍。
      “奶娃呢?”阿桃慌了。
      二丫端着水回来,把怀里小团举起来:“在这儿。”众人才笑,气氛松回去一寸。
      “走哪门?”何大娘问,像闲话,“东门平,西门人少。”
      “看天。”我笑。
      我摸了摸门框下沿刻着的**“一横”(顺),又瞟一眼背墙角——“倒八”(改地)**还在。心里那根线收了一收,但没松到底。
      出了旧仓,泥地“嗒嗒”响。我们照旧排阵走,风把孩子们的笑声吹散了一些。何大娘走我侧边,问得随意:“进洛川从哪门近?咱们绕南边还是北边?”
      “看到了再说。”我笑。
      她点头,又像不经意加一句:“南门近,北门绕。”
      前面又是一段坡,昨夜的水把草压倒一片。赖三走最外,伸手去拉阿桃:“小心。”阿桃刚要伸手,柱子已经把她拎过去。赖三收手自然,笑笑不说。走过一处小岔,他抬手:“往右,省脚力,我熟。”
      阿寿应声快:“我先探。”话里带点兴奋。
      我没立刻跟,蹲在树根边又划个浅浅“一斜”,只露个角,抬头冲阿魁看一眼。他心里有数,队形不散。
      走出十来步,风从林子那边吹过来,带一点人气,不重,像两个人隔着树说话。我把披风再往孩子们身上压一压。
      “今儿走到哪就歇哪。”我说,“路上别跑。”
      “得咧。”狗剩答,回头还想朝沟那边看,被柱子拎住:“走。”
      我们拐过一道土埂,前头斜出去一条小路,往一片小林子里钻。赖三走到岔口,脚步不重不轻,像只无事的鸟,回头笑:“这条近些。”
      我也笑:“那就慢些走。”
      风从树梢吹下来,轻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心里那根线,被谁在暗处轻轻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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