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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正妻的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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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来这儿……快八年了吧?有人要我回去演戏;我不回。我把名字立在路上,也把人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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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春水行门口】
新匾刚上好漆,黑底金字发亮。我在门口签完日清表,把账册轻轻一合。
柳嫂拎着一笼热馒头,上下打量我一圈,笑着说:“哎,你这孩子,来这儿……快八年了吧?一点也没老,还是当年那样好看。”
我也笑,说:“是啊。要不是当年你把衣裳披我身上、把我从雪里领回去,我早冻在那夜里了。这份恩,我记一辈子。”
柳嫂从袖里抽出一张红帖,说:“温家小儿做五岁礼,后日摆一桌,叫你回去热闹。”
我把砚盖合上,说:“劳你替我回个‘安康’。我……先不回。”
柳嫂压低声音,说:“三日后祠堂要议事。说你多年不归,得给个说法。”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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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巷里的缘分
【入秋三日前|午后】
后巷风大,纸屑满地。我端着半盆红枣回铺,刚过门槛,“叮”的一声,抽屉里一枚铜板掉在地上。柜台下蹲着一团小影子,像只猫,脏兮兮的小手还停在抽屉边,脸上糊着灰,只有眼睛亮亮的。
我蹲下,小声说:“别怕,我不打人。”
小家伙一抖,那枚铜板“嗒”地掉回抽屉。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半块冷硬的饼。
我问:“饿了吧?”我从蒸笼里掰出半个热馒头递过去,“烫,慢点吃。”
他盯了我两息,接过馒头,咬了一小口,眼睛一下亮了。我把门口围看的人撵走,再回头,他已经不见了。
【入秋次日|黄昏】
天将黑,我收拾柜台,忽见门口有个小影子,抱着膝盖蹲在门槛外,巴巴地望着里头,不敢进来。
我放下抹布,走过去,也蹲下,问:“你又来了?饿了?”
他眨了眨眼,没说话,耳朵红红的。
我叹口气,把半个馒头塞到他手里,说:“拿去。明天要是还来,就拿这把小扫帚在门口扫一扫——随便扫两下就算帮我了。扫完,我再给你吃的,好不好?”
他重重点头,低声说:“好。”说完拔腿就跑,像是怕我反悔。
【再过一日|清晨】
天刚亮,我推门出去,他正缩在门口墙根,怀里抱着一截破布,冻得直打哆嗦。
我一愣,蹲下问:“你昨晚……一直在这儿?”
他缩了缩肩,奶声奶气地说:“嗯……在。”
我把他抱进门口,给他盖上旧披风。这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字不识,话也说不利索,问什么多半只会“不知道”“不记得”。
我说:“以后晚上你就到柜台边打个盹。地上冷,我找草垫子。”
他抬头,看我的眼睛亮亮的,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我把一个热馒头塞到他怀里,说:“不会。你能做的,就是拿小扫帚在门口晃两下,或者帮我拿抹布、递小东西。够啦。”
他捏着馒头,轻轻点头,说:“谢谢姐姐。”
【同晨|柜台后】
我把半碗温水递给他,说:“慢点喝。你几岁了?”
小家伙想了半天,皱着小鼻子,说:“不……不知道。”
我又问:“有人等你回去吗?”
他摇头,含糊地说:“没……有。”
我心口一紧——当初我刚来这世上,不也一样?谁都没有。
我轻声说:“愿不愿意跟着我?我不打人。你会拿小扫帚,就扫两下;会拿东西,就递给我。其他不用管。饿了就说。”
他抬头,像被点了灯,问:“跟着你,就不挨打?”
我说:“不挨。”
他用力点头,说:“我愿意!”
【半月后|夜里】
这半个月,他很乖不碰钱,不拆信,不捣乱。扫地就是拿小扫帚在门口“画圈圈”,擦桌子常把水洇开,我就笑着再拧一遍;搬米袋搬不动,他就两只小手扶着边角,奶声奶气喊:“我帮了!”有人在门口嚼舌,他皱皱眉,不顶嘴,只更用力“刷刷”两下。
夜里风大,他缩在柜台边打盹。我把外衣轻轻盖上,他被吓得要坐起,怯怯叫我:“姐、姐姐。”这一声把我叫得心酸酸的——他真和我一样,无人可依。我当下决定,把人留下。
我点灯,在纸上写下一个字,说:“笙。以后你就叫这个。会响,也能长音。”
他瞪大眼,跟着我一笔一画描了一遍,念:“笙。我……我叫笙。”
我把算盘推过去,只拨最上面两颗珠,说:“这一颗是一,再一颗是二。你只要会数到三就行。”
他学得快,眼睛像星子,奶声奶气地说:“姐姐,我记住了。”
我又递给他一支小竹哨,说:“不敢说话就吹。三短一长是‘平安’,两长一短是‘有事’。”
他吹得笨,记得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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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铺前街口】
卖豆腐的王婶把担子往台阶上一搁,探头对我说:“温家要给小儿做五岁礼,你婆婆今儿在街上打听你铺子的门牌,说要来看看账,也顺道看看你。还说你收了个小要饭的,她心里不舒服。”
我心里一紧,问:“看账?”
王婶压低声说:“孙子要穿要吃嘛。你别怕,这些年你寄回去的银钱,街坊都知道没短过。拿得出手的就拿出来。”
我把抽屉里的往来备查薄翻到“温家”那一页,呼吸稳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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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铺里】
门帘“唰”地一掀,婆母拎着帕子进来,眼风在屋里一扫,落到角落里捏着小扫帚“刷刷”的笙身上,眉心先皱了一道。
婆母笑里带刺,说:“哟,顾氏还记得自己是温家的人吗?这些年大门不迈,倒会在外头装清高。善不善妒啊你?衡儿娶个妾你都不愿回去看一眼,叫他在村里被笑成什么样?”
她把帕子往桌上一丢,叮叮当当响,又道:“多年不归,心全飞到外头钱上了罢?家里小儿要穿要吃,你倒养起外头的小要饭的——这叫个甚理?”
我忙把凳子让开,说:“娘,您坐。这些年我每月按时送回去的银钱都记在这本上,一笔不缺。若少了哪一笔,我立刻补。这孩子……他没家,我看不过眼,才收留的。”
婆母冷哼一声,挑眉说:“嘴上一套一套,账会记,心不会记。衡儿是你夫君,不是外人。他脸面给你弄丢尽了!你一个正妻,连个孩子都没有,日日在外抛头露面,叫人怎么说?”
她挪了挪帕子,声音抬高,说:“说到底,还是钱的事。既然你会做买卖,就该多担起温家的用度。小儿五岁礼要体面;再者,月例银也得加。衡儿读书、家里请先生、妾房添补,哪样不要钱?”
她眼角余光又扫到笙,嫌恶更深,说:“先把外头的野孩子打发了——叫人看见,还以为你心里装的是别人家的根。”
我把账册两手托着推过去,尽量放软声音,说:“这是这几年的往来,我写得清楚。小儿五岁礼我另添,月例银也可以加一成。只是……别吓孩子,他还小,听了会怕。”
婆母盯了我一会儿,叹口气,语气仍硬,说:“我这个当婆婆的也不容易。你跟衡儿好好过,家里体面就有了。外面现在什么风言风语都有,什么‘不守妇道’、什么‘心不在家’,还有人胡扯‘和离’——我当没听见。你也别往心里去,更别学着瞎说。姑娘家在外头抛头露面,清净得了几时?”
她停了一下,声音慢下来,像在劝我:“这么多年也过去了,你该回去了。别再使小性子。衡儿是个读书人,不会跟你计较。你守着家,日子才算安稳。”
她把帕子一搁,又意味深长地说:“小婉那丫头懂事,处处替温家想,还在外头帮你压了几句闲话呢。只是她日子紧,也盼着正房体恤,打发点银两过去周全周全。”
我心里一跳:我没说过和离。这话,是她自己提的。
门外看热闹的压低声嘀咕:“正妻归正妻,婆婆还是盼她回去当里主。”
笙不安地揪着小扫帚,小声问:“姐姐,她……要把我赶走吗?”
我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不会。你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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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祠堂】
香烟缭绕,祠堂里坐着族老、里正、几位乡绅;婆母拎着帕子;小婉抱着孩子坐在侧,垂眼不语。堂下乡邻围满。
族老清清嗓子,说:“顾氏经年不归,今日要有个说法。先讲礼,再讲和。”
我把婚契、里正旧年签押放上案,又摊开六年供奉清单、税契与往来账,说:“我虽不在家住,但每月供奉未断。”
里正核了核,提笔写下:“供奉未失,账目分明。”
堂下有人咕哝:“她还养个小要饭的,心不在温家。”
我抬眼,声音很轻,说:“路边孩子没人要,我顺手带了。若这也算罪,我认不来。”
里正先打圆场:“顾氏的账没漏,礼尽了。只是家门口的脸面要顾。乡里乡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族老点头,说:“没个孩子,话头就多。衡家既娶了妾,正房心里难免有结。如今各退一步,才是长久。”
婆母顺势接话,语气半硬半软,说:“外头风言风语多,冷的热的都往咱身上泼。顾氏,你跟衡儿好好过,别再使小性子。回家守日子,体面才足。小儿五岁礼要整齐,月例银也得加。”
我尽量平声说:“礼我添,月例也加一成。只是我在镇上有铺子,不敢说立刻回去。我每月回两次看望公婆、替家里打点,这样成吗?”
人群里“嗯”声四起,往“和”里走。里正点头,说:“好。写个‘两月归宁、月例加成’的约定,先行三个月。”
这时,小婉抱着孩子站起,声音甜得发腻,说:“姐姐辛苦,外头铺子要打理,谁不晓得呢?这些年坏话我也帮姐姐压过几句。只是孩子还小,正房不在家,总叫人说闲话。”她顿了顿,又笑里藏针地接着说,“不如,将来孩子生了,就记在姐姐名下,名分就稳了;眼下嘛,家里用度紧,还望姐姐多担待。再……若姐姐觉着在外自在,我……我也不拦。和离那话我不敢说,只是怕人笑话。”
堂上“嗡”地一声:回来?她怕我坐正;不回?她借“体面”抬价要钱。
族老沉声说:“小婉,说话要有分寸。正房在,‘和离’二字不可乱提。”
里正敲了一下案,说:“当下先议‘和’,不议‘离’。”
一位乡绅说:“顾氏既肯归宁月两次,礼也添了,是诚意。衡家的脸面,也要自个儿争。”
另一位乡绅叹气,说:“孩子是福,但不是拿来逼人的筹码。”
我吸了口气,老老实实点头,说:“我愿意按里正说的做。只是……请别在孩子身上说事,也别拿我的名声乱编。我的书念得不多,但我记得恩,也肯尽份内的孝。”
婆母见众人都朝“和”上引,脸色缓了一些,收软道:“这就对了。这么多年也过去了,回家才像个日子。别跟我使小性子。衡儿是读书人,不会与你计较。”
族老最后落笔,念道:“先立‘三月试和约’:一,顾氏每月归宁两次;二,月例银加一成,小儿五岁礼另添;三,不得再以‘善妒’‘不守’造言;四,妾房不得挑拨正房与宗族;五,三月后再议去留,祠堂再判。”
众人齐声应“是”。小婉低头也“是”了一声,袖底却捏紧了帕角,指节发白。
我向众人作揖,说:“多谢族里、里正。我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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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祠堂的风有点凉。我把披风拉紧,回头看了一眼:小婉站在门框下抿着笑,眼尾却飞快往人群里递了个眼色——闲话,八成还没完。
我回到铺子,把熟睡的笙轻轻抱上草垫,塞好他的小竹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