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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少时幻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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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辉边黄晕消弭,树梢随风轻拂,残光过叶隙,投落碎莹满地。
少女笼罩于树荫之下,静默地倾受天宇间的落晓。她眼神微动,不住看向臂弯间的表。
沈泠正立于她身侧,看清她的脸时,心头一跳。
这正是高中时期的自己。
她不可置信般微微上前,想要触碰那静默的少女。却在相触的刹那,似光般凛冽穿透。
指尖颤栗的幅度拍打她浮萍般的思绪——这不是她自己做的梦,或者说,她被人拉进了一道专门为她打造的幻境。
亦真亦假,旁者清观。
岑静氛围间,细微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少女微微侧首,只见那人身形颀长,逆光缓步而行,面部隐匿于黄昏之下,好似朦雾笼罩。
“你迟到了两个小时。”少女终于走出影下,微微仰头,声线缓和。
“抱歉泠。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语罢,他弯下腰与她平视。
随着二人距离拉进,得以让少女眼前恍惚的光影重叠。
只见那人眼尾微垂似杨柳,唇角勾笑柔满塘。他朝前倾了一度,白恤隐隐透出干练结实的躯体,活是一个清隽俊逸的少年。
“白祁...”沈泠喃喃道。
高中时期她的伴读——辅导学业,培养艺术,接送上下学。
白祁,迟到,黄昏。沈泠眉头紧蹙,刹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澎湃,心间阵阵抽痛伴随而来。
这是她不愿面临的回忆,也是她无法释怀的梦魇。
白祁失踪的几天前。而自己的父母,也在几月后接连死亡。
她眸底一暗,咬了咬牙——无论拉她进来的是什么人,但倒是给了她完全了解真相的条件。
一道男声传来,尾音平缓柔和,好似清泉奏鸣。
“我带了你爱吃的赔罪,泠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啊?”
他笑意愈甚,不禁歪了歪头,指尖提坠的物什也随之轻轻摇晃。
少女望向他澄澈莹满的眸底,只见其倒影出她面容上的错愕一瞬。旋即缓了缓神,仍是面不改色。
“白祁,下次有事直接给我发消息,我自己能回去。”
“15岁的玉娃娃可磕碰不起,叔叔阿姨会找我问罪的。”
白祁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拂过,细碎的酥栗感密密麻麻爬上脊髓,激了她一瞬,往后退了几步。
“别碰,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白祁笑眼莹莹,对她歪了歪头。节骨分明的指隙间夹杂着含水的新绿,不慌不忙地送至她眼前。
“叶子。”
少女侧过头,不再看他。“走吧,别让我爸妈等急了。”
夕阳西下,沈泠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中抑制不住的惆怅油然而生。
其实白祁这个人,她一直摸不透。
他眉眼弯弯,看似总是柔和,但总是有种莫名的疏离与冷淡。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令人倒有些分不清他真实与否。
沈泠一个字总结就是——假。太假了。
这种人在她生活中不过一笔带过,毕竟只是雇佣关系,以后双方终归陌路。但在接触中,她却感受到了一丝突破纲常的变数。
他会神奇地解读她酸涩情绪中的拧巴,会在她泪水抑制不住时轻轻拭去,千般细哄。会在她小有成就时毫不吝啬夸奖,会总是满足她无意间的小需求,会吹干她湿润的发,会跟着她淡漠的背。
倒还真有一副兄长的感觉。
沈泠微不可查叹了口气,将飞远的思绪抛之脑后,缓步跟上他们。
郊区,树荫交错重叠,将黄昏晕成墨色。只见重峦叠嶂间玻璃幕墙,露台揽光。活是一副现代野墅光景。
少女缓步前进,后面总是响着不轻不重的脚步,恰好让她能听到,但又不过多打搅。
“到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白祁,静默盯了他半晌。
微光镀在她圆钝的脸颊,只见睫毛下一摊褐眸平静似水,平生几分朦胧。
少女不加掩饰的目光好似要穿透他,白祁眸底闪了一瞬,随即生硬地移开目光,喉结攒动。
“看着我做什么?”
“吃的。”
少女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眸光淡漠。
白祁转回头,重新将目光投掷在她身上,将物什递送出去,他故作无奈长舒一口气。
“好——我没忘呢。”
恍惚间,一道绰绰人影挪动而来,伴随口中轻唤,将二人的注意同时拉回。
“呀?泠泠终于回来了啊。” 男人眉眼眯眯扬起,尽是一派慈祥仁爱的面相。他目光流转,注意到少女身后的人。
“父亲...”沈泠看到他的一刹那,眼眶止不住发酸。
没想到再次见你,是在幻镜。
“小祁快来快来,我们刚做好饭呢,进来一起吃吧。”
“沈叔叔好啊。”
男人热切地迎上去,亲昵地搂住白祁的肩膀。“小祁,你好久都没来吃顿饭了,聊聊近况如何呀?”
白祁挂起得体的笑,行云流水般从容自若,对他微微欠身。
“不了叔叔,我最近有些事需要调查,可能失陪了。”
闻言,男人笑容一滞,轻声呢喃“调查...”
就在他故作沉思时,旁边闪过一道光影。只见少女穿过他们的说谈,自顾自地缓步向前走去。
“诶——泠泠你去哪啊?不吃饭了?”
少女闻言脚步一顿,旋即转身,抬手晃了晃簌簌作响的塑料袋。
“我要吃这个。”她顿了顿,神色认真地补充道“这个好吃。”
“唉,随你吧随你吧,但是以后要记得少吃外面的东西,我和你妈妈...”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随即转身而去,脚步也愈发迅速。
白祁轻声一笑,礼貌间的淡漠感被冲淡了些许。他微微侧身,举起手摇了摇。
“沈叔叔,我先走了啊。”
随着尾声一落,周围环境撕碎又重组,明暗交替中光景不停转移,最终定格于一道金黄秋路。
“簌簌——”
只见少女微微喘息,伴随踩动枯枝败叶的应和一路小跑。她面色白里透红,额头也沁出细细薄汗,看上去焦急万分。
沈泠心中一动,顺着落叶纷飞而寻她的踪迹。
这是白祁消失的前一夜。
逼仄狭隘的楼道混着湿霉味,将少女的轻唤传的愈加响亮。
“白祁——你怎么了?”
“你先把门开开,我爸打电话和我说你出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不断拍动略微生锈的铁门,整个人攀附于门前,将其喊的摇摇欲坠。
过了半晌,声响也终于停滞了。少女顿时冷冽感抵上颈椎,四肢止不住发凉。
她颤抖地掏出手机准备报警,但在即将按下拨通键的一刹那,面前的铁门微微敞开,一抹幽光飞斜而出。
少女吞了吞口水,滞空的指尖仍然犹豫不决。半晌,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轻缓地扒开那扇门,直至光芒笼罩她的全部。
房间内透露着淡淡兰香,简洁的陈列充斥空间,倒真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白祁...?”少女刻意压低声线,紧绷的脊线略微颤栗,但脚步仍旧轻缓。
寂寥夜色间,微小的抽泣也被无限放大,她心头不禁一跳,更为谨慎地向前声源走去。
沈泠看着眼前的光景,眸底闪了闪,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来了。
门扉半敞,闷哼与抽吸也愈发清晰。少女心一横,正准备推门而入。
“泠,我没事。”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好似极力抑制什么。
“你别过来,也不要报警,我没事。”
少女狐疑地听着,双手贴在门前,最终还是推开了。
月光透过窗棂碎落满地,也将床上隆起的弧度照的清晰。那团被子于泠光下微微颤栗,置一片幽蓝中。
“白祁,你到底怎么了?”
她小心地询问,但脚步却不止。
“有什么事可以说,你没必要蒙心里。我,我爸,我妈都会尽力帮你的。”
白祁停止了出声,但随二人距离的拉进,他隐忍下的闷哼愈发清晰。
少女站立于他身侧,双手慢慢覆上那团布料,隐约能够触碰到他身躯上的骨点。
霎时间,她脑中闪过一丝清明——自己这样做,好像有点不太尊重人。
于是她将手收回,只觉指尖湿润一片,低头一看,赤红被月光衬得愈发妖冶。
血。
“唰——”少女迅速地掀开那层黯红的屏障,眼神晃了晃,最终定格在他身上。
白祁偏低着头,发丝掩盖了大半神情。他的手轻轻搭在腿上,所有裸露的肌肤早已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往下看,只见银光闪烁,将他刀削的下颚照得清晰。
他泛白的指尖,握着一把带血的利刃。
“你...”少女被惊得说不出话,只觉酸涩感哽咽喉咙,堵的她心间颤动。
白祁偏过头,对她用力扯起一抹笑。
“泠,不要哭丧着脸看我,我没事呢。”
“这些...伤口,是你自己弄的?”少女脸颊一湿,咸与苦交杂喉间,仿佛不可置信。
白祁艰难地抬起胳膊,似是要擦拭她的泪水。但确在快要触碰的一刹那,收回了手指。
他眸底溢满柔光,认真地盯了她半晌,像是要把她的样貌深深刻在脑海里。
看着他沉默地逃避,少女心中有了答案,止不住追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面前之人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对她一如既往般微笑。
他眉宇低敛下隐藏点点碎光,眸底溢出一抹晶莹,滴在她的手背。
这是沈泠第一次看他哭。
他薄唇轻启,低声呢喃着,声音小的快要让她听不清。
“泠,谢谢你。”
周围的场景再次分崩离析,面前的人也只剩下随风飘散的灰烬。沈泠感到脑中一阵撕裂迸发,最终消逝于夏夜的蝉鸣。
新闻报道:本市多地发生多起失踪案,请各位市民出行安全。
短信的轰鸣声伴随着蝉同频共振,一下又一下地划破静谧的夏荫小道。
沈泠定了定身形,眼前噪点般的画面消失,得以让她观察四周。
女人烦躁地将手机静音,试图这么做就能让另一头的人消停。
“叮铃铃——”
女人眉头紧蹙,捏着手机,似是不耐。最后,还是认命地按下了拨通键。
一刹那,气息断得七零八碎的抽泣声传来。
“阿泠,对不起。”对面的女声哽咽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要把你的资料弄掉的,我——”
“江肜,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女人烦躁地打断她。
“有什么好说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事实”她顿了一下。缓缓道“当然,我还知道你对我做的更多的事情呢。需要我一一帮你复述么?”
沈泠心中顿时一片开阔。
这是她进入异世的前一天,白祁消失的第五年。
那一晚,她和自己高中最好的朋友绝交,同时也再次遇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人——白祁。
对方的呼吸乱了两拍,还是坚持道“阿泠,那是我不想和你分开啊。如果你通过了竞选,就要去几万公里以外的法国了,阿泠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的。”
女人对江肜的厚颜无耻吃瘪了一瞬,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声音冷若冰霜“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玩完了。”
江肜急切地说“不要,我——”
白皙清瘦的手指干脆地掐断了对面未说出的言语,并且在铃声再次响起的瞬间,长按了关机键。
“真是好笑。说的可怜得很。”一声自嘲的轻笑溢出喉间。她长舒一口气,但眉宇间的疲惫却丝毫未减。
伴随着释放而来的,却是她心中隐藏深处的抽痛。仿佛伤口结痂后再一次开裂,流淌而出的,便是名为“反复”的血液。
江肜,沈泠的高中同学。胆小又敏感,但同时也很极端。
自她们成为朋友后,沈泠身边,就会莫名发生怪事。
参加绘画决赛时突然消失的作品,演讲比赛时损坏的衣服,她新朋友莫名地疏离,包里不翼而飞的钱,别人给自己的情书的撕碎。
好像每次沈泠有离开学校去更好的学习机会,有新朋友,有倾慕者,有钱放在学校时,都会因为种种原因消失。
刚开始她认为是自己运气差,但后来,她突然回教室取东西时,看到了江肜在自己的课桌翻什么。
在沈泠的印象里,江肜满脸惊异,惶恐地拉着她的手,泪水糊满脸颊,气若游丝地不断挤出抱歉的话语。沈泠选择了包容。
但类似的事情,多的快要让沈泠数不清了。随着她态度的越来越冷淡,江肜采取的方式也愈加极端。
刚开始是掉眼泪,到后来扇耳光,下跪,自残,甚至...自杀。
于是沈泠避无可避,只能躲着她。
直到她们“友谊”间的伤口彻底溃烂,在反复鞭挞中血肉模糊。
沈泠也终于明白了——原谅,就是对自己的二次伤害。
或许伴随着青春的成长痛,那份渺茫的友谊却任然显得弥足珍贵。
但沈泠仍旧选择转身离开,她不需要任何变质的事物,又或者说,不过对方始终如一,是自己对自己坦诚,给其做了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