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明尼苏打

6、孕期

　　王修文和蔡小丽每周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吃两次家庭晚餐。他们的每一次到来，都是对林佳英的公开考评。

　　“佳英啊，今天的排骨汤，盐放得稍微有点多了。高盐对心血管不好，以后要注意。”蔡小丽会用筷子沾一点汤汁，优雅地送到唇边，然后给出专业的健康指导。

　　“这个电视剧，就是给家庭主妇消磨时间看的，没什么营养。”王修文会在客厅里瞥一眼电视屏幕，然后用遥控器换到他钟爱的科教频道，同时不忘提升一下儿媳的审美情趣：“你应该多看看这样的节目，长长知识。”

　　他们的言谈举止间，那种源于书香门第的优越感和对她家庭背景的轻视，无处不在。他们会好心地从家里搬来一整套世界名著精装本，放在她的书房，说：“女孩子要多读书，才能由内而外地提升气质，更好地辅佐王齐的事业。”

　　辅佐这个词，听在林佳英的耳朵里，是那么刺耳。在这个家里，似乎她的一切努力，无论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最终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成为一个配得上王齐，能为王家增光添彩的贤内助。

　　她试图和王齐沟通这种窒息感。

　　“王齐，我觉得你爸妈……好像不太喜欢我。”一天晚上，佳英小心翼翼地开口。

　　王齐正戴着耳机准备一篇学术论文，听到佳英的话，他摘下一只耳机，脸上有些不耐：“怎么会？我爸妈对你多好啊。他们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才会毫无保留地指出你的不足，希望你进步。你怎么能这么想？未免太敏感了吧。”

　　“可是我不需要他们用那种方式来让我进步，我觉得我现在就很好。”

　　王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将另一只耳机也摘了下来，音量调高了些许：“佳英，你不能总用你原生家庭那种思维模式来看问题。我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对生活品质和精神世界的要求比较高，这是很正常的。他们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引导你，那是你的福气。你怎么能不领情呢？”

　　福气？林佳英看着丈夫那张有些愠怒的脸，突然觉得无比寒冷和陌生。原来，在她感受到的所有压力和冒犯，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一种恩赐。他们的认知，从根本上就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从那以后，她便很少再进行这种徒劳的沟通了。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顺从。婆婆说盐多了，她下次就少放；公公说电视剧没营养，她就陪着他看纪录片；丈夫说这件衣服不合适，她就把它压进箱底。

　　她努力地扮演着那个温顺、贤惠、有上进心的王家媳妇。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会从梦中惊醒。她会梦到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无论她怎么跑，都找不到出口，耳边一直回响着一个声音：“为你好，为你好，为你好……”

　　生活的裂痕，在佳英怀孕后，不仅未被掩盖，反而来势汹汹。

　　佳英的怀孕来的突然，那原本是个普通的周末，她看着试纸上显现的两道红杠，第一反应竟不是初为人母的狂喜，而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慌乱。她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书房门，王齐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职称评定做准备。

　　消息公布的那一刻，王家父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然而这种热情并非针对林佳英本人，而是针对那个尚未成形的胚胎。

　　蔡小丽迅速搬了过来，接管佳英的饮食起居。“佳英，从今天开始，外面的东西绝对不能吃了。添加剂太多，会影响胎儿的大脑发育。”她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好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孕期科学食谱，“我们家王齐从小就是吃得精细，脑子才这么好使。这孩子虽然……虽然有一半你的基因，但后天补一补，还是能跟上的。”

　　对于婆婆的那些话，佳英早就麻木了。

　　怀孕的第六周，佳英开始孕吐，比她预想中的还要猛烈。林佳英原本只是晨起的恶心，但迅速演变成了全天候的折磨。

　　晚餐时，蔡小丽端上来一锅所谓的深海鱼汤。乳白色的汤汁在灯光下泛着油光，那一股原本鲜美的腥味，此刻在佳英的鼻腔里被无限放大，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妈，我真的喝不下……”佳英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喝不下也得喝。”蔡小丽的语气笃定，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书上说了，现在是胎儿神经系统发育的关键期，DHA摄入不足，以后孩子注意力不集中怎么办？你不能只顾着自己舒服，要有当母亲的责任感。”

　　王齐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剔着鱼刺，头也没抬：“佳英，克服一下。这是生理反应，也是心理暗示。你越抗拒，反应就越大。妈熬了三个小时，别浪费了心意。”

　　佳英屏住呼吸，端起碗，像是在吞咽毒药一般强行灌了下去。

　　五分钟后，她在卫生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刚才强行咽下的鱼汤混合着胃酸，灼烧着她的食道和咽喉。她跪在瓷砖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门外传来了王齐的声音，那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嫌弃：“能不能小声点？我在看文献，思路都被打断了。”

　　佳英趴在马桶边，听着水箱上水的声音，突然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眼泪就流进了嘴里，咸涩无比。

　　林佳英试图回家寻得一些安慰，可每次回家，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提醒她，出嫁的女儿总回娘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是啊，林佳英一直知道，从小到大，她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偏爱。她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回家奢求母亲的改变。

　　看来承认自己不被亲人所爱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为困难。

　　随着月份的增大，身体的异化让佳英感到恐惧。

　　她原本引以为傲的纤细身材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膨胀的肚皮，她的肚子就像一个过度充气的气球，皮肤被撑得薄而透明。林佳英甚至能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大腿内侧也开始爬上紫红色的妊娠纹。

　　晚上洗澡时，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臃肿、笨重、陌生的女人，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那些纹路，她变得自己都快要认不出了。

　　王齐推门进来拿东西，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移开。

　　“怎么不穿衣服？小心着凉感冒，孕妇不能吃药。”他皱着眉说道，眼神里并没有对佳英孕期的怜惜。

　　“王齐，我腿肿得厉害，以前的鞋都穿不上了，晚上抽筋很疼。”佳英试图唤起他的一点同情。

　　王齐已经走到了门口，背对着她摆了摆手：“这是孕晚期的正常现象。你睡觉时候把腿垫高点，补点钙片。这都是常识，佳英，你要学会自己科学应对。”

　　说完这些话，他心安理得地回到了书房。那天晚上，因为佳英频繁起夜和翻身，王齐即使戴着耳塞也觉得烦躁，最终抱着枕头去了客房。

　　“我这几天有个重要课题要结项。你自己注意点，别压着肚子。”

　　从那天起，他们分房睡了。佳英独自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只有冰凉的床单。半夜小腿抽筋疼醒时，她只能自己咬着牙，艰难地坐起来，含着泪用力地扳着僵硬的脚趾。

　　而林佳英要承受的，远不止身体上的痛苦，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王修文作为退休的高级教师，承担起了胎教的重任。他深信，孙子的教育必须从娘胎里抓起，尤其是考虑到母体那并不算出色的基因。

　　于是，每晚七点半成了雷打不动的文化熏陶时间。

　　林佳英拖着沉重的身子，被迫坐在沙发上，听王修文朗读《古文观止》或是播放古典乐曲。

　　“佳英，坐姿要端正。”王修文手里拿着书，指了指佳英想要瘫软下去的脊背，“母亲的精神状态直接影响胎儿。你这样懒懒散散的，孩子生出来以后怎么会有精气神？”

　　“爸，我腰真的很疼，坐不住……”佳英的声音细若蚊蝇。

　　“坚持一下。意志力也是需要遗传的。”王修文不为所动，翻过一页书，“今天我们读《出师表》，这篇文章气势恢宏，对培养孩子的格局很有好处。”

　　音响里放着宏大的交响乐，王修文抑扬顿挫地念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王齐在一旁偶尔插上一句点评，父子俩沉浸在某种可笑的文化共鸣中。

　　而佳英坐在那里，只觉得腰椎像是要断裂一样剧痛，耻骨联合处的拉扯感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颤抖。她听不懂那些宏大的叙事，她只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在剧烈地踢打她的肚皮，仿佛也在抗议这种强加的胎教。

　　这种压抑在孕期第八个月时达到了顶峰。

　　那天，林佳英买回来了一份酸豆角。

　　她看着那盘熟悉的菜眼眶发热，这是几个月来她唯一有食欲的东西。

　　她刚伸出筷子，蔡小丽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佳英，腌制食品亚硝酸盐超标，不仅致癌，还会导致胎儿缺氧。我知道你爱吃这种重口味的东西，但是为了孩子，忍一忍吧。”

　　佳英的手僵在半空。

　　“我就想吃一口。”佳英的声音在发抖，她没有把筷子收回来。

　　“佳英，别任性。”王齐放下了碗，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的警告，“妈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佳英突然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手边的汤碗，瓷碗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滚烫的汤汁溅在她的脚背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从怀孕到现在，你们问过我一句疼不疼吗？问过我一句累不累吗？我是个人，不是给你们王家生孩子的机器！我连吃一口菜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这到底是科学，还是你们的控制？”

　　王齐听到佳英的指责，立刻把筷子摔得震天响：“什么叫给我们王家生孩子？孩子跟你没关系吗？”

　　佳英想反驳他的论点，却一时找不到出口。

　　一旁，王修文的脸上露出了震惊和失望，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佳英啊，一点点不如意就情绪失控，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被惯坏了。”

　　蔡小丽接过话茬：“王齐，看来下次产检得带她去看看心理科了，稍微有点压力就大喊大叫。”

　　“林佳英，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妈辛辛苦苦地照顾你，你就这种态度？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泼妇一样，哪还有点知识分子的样子？”

　　佳英看着丈夫冷漠的脸，以及公婆嫌恶的表情。她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的身体里剥离。

　　她缓缓地坐回椅子上，腹部的坠胀感让她脸色惨白。她看着地上的碎片和那盘被推到桌角的酸豆角，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是我情绪失控了。以后……我都听你们的。”

　　王齐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重新拿起筷子：“这就对了。等孩子生下来，你就知道我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蔡小丽优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恢复了那种专业的指导姿态：“待会儿喝杯热牛奶，听半小时的小夜曲平复一下。”

　　佳英低下头，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那碗没有味道的米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她混着泪水吞咽下去，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窗外，夜色沉沉，将这座城市里无数个家庭的悲欢离合统统吞没。而在她高耸的肚皮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小生命，正无知无觉地踹了她一脚，像是在宣告着这场漫长战役的彻底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