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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心之田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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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佳英抱着那个柔软、温热、浑身散发着淡淡奶香的小生命时,她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纯粹的幸福。
产房里惨白的灯光似乎柔和了下来,林佳英那颗残破不堪的心,瞬间被女儿填满。她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那双紧闭着却微微颤动的眼睛,那只下意识攥住她手指的小手……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击中了她。
即使生育的痛苦是那么真实,她的小腹仍在阵阵抽痛,身体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散了架,连翻身都异常艰难。但当女儿那温热的小嘴,第一次笨拙地含住她的□□开始用力吮吸时,那种奇妙的、酥麻的连接感,从胸口传遍了四肢百骸。那一刻,所有的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这是她的女儿,是完全属于她的。她将自己所有被压抑的爱和温柔,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这个小小的生命身上。
然而,这种纯粹的温情,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灭。
王家父母对于孙女的到来是喜悦的,但那喜悦之中夹杂着明显的遗憾。在这个处处讲究格调的高知家庭里,连重男轻女的观念都被包装得极为别致。
病房里,蔡小丽穿着得体的羊绒大衣,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哎呦,这孩子眉眼真像王齐小时候,这高鼻梁,一看就是随了我们王家的基因。”
夸完,她状似无意地将孩子放回佳英身边:“佳英啊,顺产虽然伤元气,但也有好处。医生说了,两年后就能怀二胎。你这头一胎是女儿,趁年轻赶紧养好身体,再给思思添个弟弟。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才算圆满嘛。”
王修文则站在窗边,背着手。他给孙女取名王思,并给出了高深的解释:“《论语》讲思无邪,又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者,心之田也。希望她能多思多想,做个有智慧的女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病床上的佳英和一旁只会点头附和的儿子:“这名字我也想好了后续。要是下一胎是个弟弟,就叫王行。思行合一,这才是做学问、做人的最高境界。佳英,把我们王家的文脉代代传下去,这重担可就在你身上了。”
而佳英的母亲张秀芬,在月子里来看她时,更是将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她将一碗猪蹄汤递给佳英,压低了声音:“英子,你可得听妈的,赶紧养好身体,抓紧时间再生个儿子!女人在婆家腰杆能不能挺得直,说到底就看你肚子争不争气!生了儿子,你在这个家才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
佳英看着那碗油腻的汤,胃里一阵翻涌:“妈,我刚生完,伤口还疼……”
“疼什么疼?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张秀芬打断了她,用粗糙的手指戳了戳床沿,“你看看亲家公亲家母那脸色,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多失望呢。你现在生了个丫头片子,地位还不稳,只有生了儿子,他们才不敢小瞧你!”
林佳英抱着怀中熟睡的女儿,听着耳边母亲喋喋不休的催促,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彻骨的寒冷。
她刚刚经历过的撕心裂肺的生产之痛,她夜夜不能安睡的哺乳之苦,在他们眼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们关心的,永远只是那个尚不存在的、虚无缥缈的儿子。
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女儿的襁褓上。
然而,让佳英意想不到的是,在所有来探望的亲人中,林萍竟然是对思思的到来最欢喜的那一个。
思思的满月宴,原本王家只打算请几个老朋友,在家里喝喝茶,给孩子写几幅字画便罢了。王修文说,这叫“去俗气,存文气”。
但林萍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份刻意营造的高雅。
作为林家唯一的金凤凰,林萍是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带着一阵浓郁的香水味登场的。她保养极佳,四十岁的年纪看着像三十出头,烫着精致的法式卷发,整个人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
“哎哟,这就是我们的小思思啊!”林萍一进门,就直接从包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盒子,“来,姑婆给的见面礼,长命百岁锁!纯金的,我就怕现在的金店偷工减料,特意找老师傅打的。”
那只沉甸甸的金锁,被挂在了才满月的小思思脖子上,压得孩子立刻哭出了声。
蔡小丽皱了皱眉,本能地想去解开,嘴里维持着客套:“这也太破费了。孩子太小,挂这么重的东西不好,而且太贵重了,这也不符合我们家的家风。”
“哎呀,王夫人,您这就外行了。”林萍掩嘴一笑,眼神里带着优越,“这金子可是硬通货,什么家风不家风的,关键时刻能保值。再说了,我们佳英嫁到你们这样的人家,我们娘家人要是不出手大方点,怕外人说我们高攀,亏待了孩子。”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既像是给林家撑腰,又暗戳戳地刺了一下王家自诩的清高。
王修文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背过手,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去看墙上的字画。
林萍却毫不在意,她看了一眼正缩在角落里的张秀芬,眼底闪过一丝嫌恶。
“嫂子,你就不能穿件体面点的衣服?你穿成这样,不是给佳英丢脸吗?”林萍走过去,嫌弃地捏了捏张秀芬的衣角,“早就跟你说了,没事多去美容院保养保养,看看你这手。”
张秀芬在小姑子面前一向自卑,局促地搓着手,赔笑道:“我这就是干活方便,再说了,那美容院太贵了……”
“贵?女人不给自己花钱,男人就会给别的女人花钱。”林萍冷笑一声,转头看向抱着孩子、一脸疲惫的林佳英。
佳英刚出月子,身材还没恢复,脸上挂着喂夜奶留下的黑眼圈,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身上穿着宽大的哺乳睡衣,上面还沾着一点奶渍。
“佳英,跟我进来。”林萍不由分说地拉着佳英进了卧室,反手关上了门。
隔绝了外面的视线,林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严厉。
“你就打算一直这副鬼样子?”林萍指着佳英肚子上的赘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是我们林家出来的姑娘?”
“姑姑,我才刚生完孩子,带孩子太累了。”佳英无力地辩解。
“借口!”林萍打断了她,压低声音,传授着她的人生哲学,“我告诉你,越是这种书香门第的男人,骨子里越是闷骚。他们嘴上说着看重灵魂,实际上眼里还是爱盯着漂亮脸蛋。你以为你给他们家生个孩子就是功臣了?大错特错!你要是把自己熬成了老妈子,等王齐在外面有了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仰慕,你哭都来不及!”
佳英觉得胸口发闷:“王齐不是那样的人……”
“男人都是一样的!”林萍斩钉截铁地说,“当年我嫁给你姑父的时候,多少人盯着那个位置?我要是像你妈那样只知道傻干活,早被扫地出门八百回了。佳英,你要学会利用你的优势,也要学会利用孩子。这孩子虽然是个丫头,但也是王家的种。你要借着孩子,多跟公婆提要求,把家里的财政大权抓过来。手里没钱,腰杆就不硬。”
在王家,她被要求做一个贤妻良母,被嫌弃不够有文化、不够有品味。而在姑姑这里,她又被嫌弃不够精明、不够漂亮、手段不够狠辣。
从未有人问过她,佳英,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姑姑,我很累。”佳英坐在床边,声音低哑,“王齐的父母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他们家。”
林萍恨恨地戳了一下佳英的脑门:“看不起你是因为你软!你硬气一点,他们自然就高看你一眼。你现在既然嫁进了王家,就要学会利用王家的资源,别整天学你妈那副唯唯诺诺的穷酸相,看着就让人来气!”
门外传来了孩子的哭声,紧接着是蔡小丽的声音:“佳英?思思饿了,快出来喂奶。还有,姑姑带来的金锁赶紧摘下来吧,都要把思思的皮肤磨红了。”
林萍撇了撇嘴,整理了一下发型,打开门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贵妇姿态:“行了,我也坐得差不多了,还得去陪你姑父参加个饭局。”
临走前,林萍站在玄关换鞋,她看向王齐,露出了标志性的假笑,“王齐啊,以后要是职称评定上有什么难处,跟你姑父说一声。”
王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读书人的清高被冒犯的羞恼让他有些下不来台,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随着“砰”的一声关门声,那股浓郁的香水味依旧盘旋在客厅里,久久不散。
王修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俗不可耐。”
蔡小丽则对着张秀芬说:“亲家母,以后这种贵重的金器,还是少给孩子戴,我们家不兴这个。”
张秀芬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佳英站在卧室门口,怀里抱着还在抽噎的女儿,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空气中充斥的种种算计、攀比和虚伪让她生理性地想要呕吐。
林佳英把孩子递给母亲,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几声。她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只是胃里一阵阵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