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主》明尼苏打

4、从天而降

　　林萍是从林家飞出去的唯一一只真正的金凤凰。她年轻时凭着过人的姿色和几分心计，嫁给了一个家境优渥的干部子弟，从此摆脱了原生家庭的贫寒，一跃成为了太太阶层。

　　多年来，她一直以一种拯救者和施恩者的姿态，俯视着仍在底层挣扎的娘家人。她看不上张秀芬为林佳英物色的那些普通职员或者小生意人，认为那是在拉低林家的档次，让她这个当姑姑的在夫家面前抬不起头。

　　“嫂子，我说你也是，佳英好歹是个大学生，是重点高中的老师，你怎么能让她去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林萍坐在林家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姿态优雅地用手指勾着茶杯的把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女孩子的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嫁对了人，一辈子都顺遂。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张秀芬在一旁陪着笑，连声称是。在强势且有见识的小姑子面前，她总是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林萍放下茶杯，郑重地说：“我给你物色了一个顶好的人选。我先生单位一个老领导的亲戚，知根知底。男孩子叫王齐，三十岁，本硕博连读上来的，现在是咱们市里大学的讲师。父母更了不得，都是大学教授，真正的书香门第！家里条件就更不用说了，城东那个最高档的兰溪府，你知道吧？人家全款买的房！”

　　这一连串金光闪闪的头衔，砸得张秀芬和林国栋眼冒金星。大学老师、教授家庭、高档小区，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构建出了他们想象中上流社会的完美图景。

　　“那……那人家能看上我们佳英吗？”林国栋有些不自信地搓着手。

　　“怎么看不上？”林萍白了他一眼：“我们佳英哪里差了？长得漂亮，工作体面，还是个黄花大闺女。配他一个三十岁还没结婚的，绰绰有余！再说了，这事儿我来安排，你们就放心吧。”

　　林佳英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她的学历、她的工作、甚至她的贞洁，都成了摆在台面上的筹码。而那个叫王齐的男人，则携带着他耀眼的家世背景，成为了这场交易中最具吸引力的买家。

　　她本能地想拒绝，但当她看到父母眼中那狂热的期盼和姑姑脸上那不怒自威的神情时，所有反抗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拒绝的后果将换来整个家庭更为猛烈的以爱为名的围剿。

　　更何况，在内心深处，竟有一个疲惫而绝望的声音在对她说：或许，这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嫁给一个条件优越的男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是不是就能像姑姑一样，彻底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泥潭？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被尊重被理解的全新人生？

　　这个想法让林佳英的心一惊，她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掌控，又怎么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林萍的动作很快，一周后，她就安排好了林佳英和王齐的见面。林佳英被母亲逼着换上了新买的连衣裙，化了淡妆。她坐在城东那家高档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手心里紧张得全是汗。

　　下午三点，王齐准时出现。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也更清瘦。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深邃而平静。

　　林佳英对王齐的第一印象很好，她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儒雅气质，与之前见过的所有相亲对象都截然不同。

　　王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上来就盘问她的收入和家底，而是微笑着和她聊文学。

　　“林老师，我听林萍阿姨说，你是三中的语文老师。我一直觉得，语文老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职业。”他的声音温润，语速不疾不徐，让人听着很舒服。

　　林佳英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

　　“特别是现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还能有人静下心来，教孩子们去欣赏一首唐诗，去理解一篇古文，这本来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他看着她，目光真诚：“不像我们大学，教的都是些更专业、更功利的东西。”

　　他短短的几句话，说得林佳英心头一震。

　　长久以来，她的工作在家人眼中，只是一个稳定和体面的标签，一个可以换取更好婚姻条件的筹码。她教书的价值，被简化为每个月的工资和寒暑假。这是第一次，有人理解她的工作。

　　她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悄然松懈了下来。

　　接下来的交谈，更像是一场温和的学术交流。

　　王齐的知识面很广，他能从叶芝的《当你老了》聊到《红楼梦》，再到当下流行的网络文学。他从不夸夸其谈，总是先认真倾听佳英的观点，然后才温和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言语间充满了对她的尊重和欣赏。

　　“我很喜欢考古。”在聊到历史时，林佳英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就有些后悔，怕对方觉得这个爱好过于古怪。

　　王齐却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是吗？那太巧了。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就是省考古所的研究员。考古是一个需要耐心和学识的领域。能喜欢这个的人，内心一定非常宁静。”

　　他非但没有觉得古怪，反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林佳英觉得自己内心那个被隐藏了多年的布满灰尘的角落，被一束温暖的光照了进来。

　　那场见面，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王齐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家。将佳英送到楼下时，王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她说：“林老师，我很荣幸今天能认识你。我希望能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他的眼神穿过薄薄的镜片，专注而诚恳。

　　林佳英回到家时，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有些不真实。客厅里，父母和姑姑像三堂会审一样，早已等候多时。

　　“英子，怎么样？那男孩儿不错吧？”张秀芬急不可耐地问。

　　林佳英避开他们灼热的目光，低声说：“还行。”

　　“什么叫还行？简直是太好了！”林萍一拍大腿，替她做了总结：“我早就说了，我介绍的人，绝对错不了！佳英，你可得抓紧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那天晚上，林佳英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着与王齐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他的谈吐，他的眼神，他对她工作和爱好的尊重……

　　她不敢奢望这是爱情。对于一个从未被真正理解和尊重过的女孩来说，突如其来的理解和尊重，本身就比爱情更具诱惑力。她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哪怕明知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她也无法抗拒奔赴而去的本能。

　　她告诉自己，或许这就是命运的补偿。在扼杀了她唯一的梦想之后，又为她安排了一个完美的伴侣。嫁给他，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然后逃离这里。

　　这个念头，在那个夜晚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在那之后，林佳英和王齐的关系，在双方家庭尤其是林萍和张秀芬的热切推动下，被按下了加速键。

　　王齐总是表现得体贴入微。他记得她不吃香菜，会在点菜时特意嘱咐服务员；过马路时，他会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她护在里侧；天气转凉，他会比她自己更早地提醒她多穿一件衣服。这些细微之处的关怀，对于从未被如此温柔对待过的林佳英来说，像温水煮青蛙，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最让她动容的，是他对她工作的理解。当佳英因为某个顽劣学生的屡教不改而沮丧，或者因为学校里复杂的人事关系而感到疲惫时，王齐总能以一个大学讲师的专业视角，条理清晰地帮她分析问题。

　　“高中阶段的孩子，逆反心理很重，你不能硬碰硬，要慢慢和他们沟通。至于办公室政治，任何一个集体都无法避免。你要做的不是卷入其中，而是守住自己的专业性，用教学成绩说话。”

　　他像一个导师，一个引路人，让她在面对工作中的一地鸡毛时，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坚实臂膀。她越来越依赖他，依赖他提供的这种情绪价值和解决方案。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遇到了一个能与她进行灵魂对话的男人。

　　他们的关系进展得无比顺遂，以至于张秀芬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灿烂。

　　她逢人便夸自己的未来女婿是博士，是大学老师，语气里的骄傲几乎要溢出来。林家的社会地位，仿佛因为王齐的存在而被无形中拔高了好几个层次。

　　半年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周末，双方父母见面了。地点定在市里最高档的酒店包厢，由王家出面安排。

　　林国栋和张秀芬为此紧张了好几天，特意去商场买了新衣服。可见面时，那种源于阶层差异的局促感，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