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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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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一成不变,就像一张被反复冲洗的旧照片。
林佳英走出火车站的瞬间,空气中那熟悉的味道便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腔。
这里没有高楼林立的压迫感,也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只有一种温吞的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下去的安逸。
市第三中学,坐落在城市的旧城区,周围环绕着低矮的居民楼和各式各样的小卖部。学校的大门是褪了色的铁艺,墙上爬满了藤蔓,颇有几分年代感。
林佳英提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抬头望着那块写着“勤奋、求实、创新、奉献”的校训石,心中百感交集。这里是她的母校,她曾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中学时光,如今,她又回来了,只是身份从学生变成了老师,像一个走不出循环的怪圈。
报到、分配办公室、领取教材,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校长是一位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握着林佳英的手,热情地上下摇晃:“欢迎林老师!欢迎我们的高材生荣归故里!你可是我们三中飞出去的金凤凰,现在回来建设家乡,我们全体师生都感到无比光荣啊!”
周围的同事们也纷纷投来善意而好奇的目光。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彼此之间沾亲带故。
林佳英被分到高一语文组,办公室里有四位老师,除了她,其余三位都是在这里工作了十年以上的老教师。她们待她很客气,一口一个小林老师,热情地指导她如何使用复印机,告诉她哪个食堂的饭菜最好吃。
开学第一天,当林佳英穿着新买的白衬衫和黑色半身裙,抱着一摞崭新的语文课本,第一次走上高一(三)班的讲台时,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里升起。
讲台下,是五十多双清澈稚嫩的眼睛。
“同学们好,我叫林佳英,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她缓缓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微颤,但当她看到台下学生们脸上露出的善意微笑时,心中那块石头似乎轻轻地落下了。
她想起了那位评价她毕业论文过于悲观的老教授。
或许,教授是对的。历史中或许也有光芒,而她,现在正站在一片充满了可能性与光芒的田野上。
这些孩子,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他们可以去北京,去上海,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成为任何他们想成为的人。而她,作为他们的引路人,或许能将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寄托在他们身上。
看着他们从这里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也许,这也是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
那段时间,林佳英几乎将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了教学中。她认真备好每一堂课,搜集大量的课外资料,试图让枯燥的文言文变得生动有趣。她会给学生们放纪录片,告诉他们文字和器物一样,都是文明的载体;她会在讲到《逍遥游》时,鼓励他们去想象“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壮阔,告诉他们心灵的自由比任何事都重要。
她的课很受学生欢迎,年轻漂亮又有学识的林老师,很快成了学生们口中的佳英姐。下课后,总有学生围着她,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从诗词格律到人生困惑。
看着那些充满求知欲的年轻脸庞,林佳英觉得自己正在被治愈,心中那些因梦想被扼杀而留下的伤口,似乎正在慢慢结痂。
然而,这种纯粹的源于工作的成就感,一旦离开校园,就会被家庭的琐碎与沉重消磨得一干二净。
上班第一个月,她终于领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三千二百元。这是她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取属于自己的报酬,佳英的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她计划着,要给自己买一支心仪已久的口红,剩下的钱存起来作为自己未来的小金库。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母亲时,正在柜台算账的张秀芬头也没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一个小姑娘家,花钱大手大脚的,存不住。工资卡给我,我先帮你保管着,以后都是你的嫁妆。”
她的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
林佳英愣住了:“妈,我已经工作了,我想自己管钱。”
张秀芬这才抬起头,将手里的账本往柜台上一拍,眉头又拧了起来:“什么叫你自己管?我们是外人吗?我帮你存着,还能吞了你的不成?你弟弟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处处都要花钱。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现在一个月拿三千多,等你转正了,评上职称了,工资还会涨。这些钱,家里要统一规划。你现在吃家里的,住家里的,每个月留五百块零花钱,买点女孩子家的小东西,够用了吧?”
五百块?林佳英看着母亲的脸,觉得自己像一个笑话。她想争辩,想质问凭什么弟弟上大学的费用要由她来承担,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会引来那套熟悉的说辞——“白眼狼”、“不懂事”、“没良心”。
最终,她还是将那张薄薄的工资卡,连同她的经济独立权一起,交到了母亲的手里。
从那以后,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
在学校,她是受学生尊敬和喜爱的林老师,她谈论理想,谈论远方,谈论人格的独立与自由。回到家后,她又变回了那个被剥削的女儿和姐姐,她的价值被简化为一张工资卡上的数字。这种巨大的割裂感,让她时常感到精神恍惚。
林海,成了她这台提款机最直接的用户。他考上了省城一所不好不坏的二本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标准,却远远超过了林佳英大学时的生活费。
每一次,林海都通过微信或者电话,向她发出指令。不是要买新款的球鞋,就是要换新的电子设备。他的语气充满了天经地义,仿佛佳英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
林佳英成了这个家最稳定、最可靠的经济支柱。父亲的烟酒店生意,早已是勉力维持。而她的那份铁饭碗,则成了全家最大的指望。她不仅要填补弟弟无休止的欲望黑洞,还要应付家里时常出现的人情往来以及亲戚间的婚丧嫁娶。
林佳英就这样在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和应付家庭琐事的无尽循环中,不咸不淡地滑向了二十五岁。
在小城里,二十五岁是一个带有警示意味的年纪。它意味着一个女人的黄金择偶期即将结束,如果再不抓紧,就会被贴上大龄剩女的标签,在婚恋市场上迅速贬值。
张秀芬比任何人都焦虑。她开始发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四处为女儿物色合适的对象。
林佳英那属于自己的本就少的可怜的私人时间,就这样被一场又一场尴尬而程式化的相亲填满。她像一件被摆在货架上的商品,任由不同的买家前来审视、估价。对方会礼貌地询问她的工作、收入、家庭情况,然后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打出一个分数。
她反抗过,争吵过。
“妈,我说过了,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我想先专心工作。”
“工作再好有什么用?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你看看你,都二十五了,再拖下去,好的都被人挑走了!到时候你别后悔!我跟你爸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三个字像一道魔咒,轻易地就将她所有关于个人意愿的表达,都定义为了不懂事和不孝。
在父母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林佳英的人生,就该是一条严丝合缝的流水线:毕业、工作、嫁人、生子。任何试图偏离轨道的想法,都是大逆不道。
一天深夜,佳英批改完成绩单上最后一份作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她打开作文本,最后一篇的题目是《我的梦想》。
写作文的是班里最内向的男生,叫陈默。他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战地记者。我想去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用我的相机和笔,记录下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光辉。我的父母说这个梦想太危险了,他们希望我将来考个公务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是,人如果不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那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在我老了的时候,后悔自己从来没有为梦想勇敢过一次。”
林佳英看着那句“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砸在作文纸上,将那少年的笔迹浸染开来。
她意识到,自从那个夏天之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过“梦想”这两个字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将它埋葬,但其实它只是在心底最深的角落里腐烂,变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暗疮。
她拿起红笔,在作文本的末尾,颤抖着写下了一个“优”和一个她从未给过任何学生的评语:“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写完,她趴在桌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无人的深夜里放声大哭。
林佳英的哭声,是无声的。这个家里,她连悲伤的权利,都是被严格限制的。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臂,任凭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怕惊醒隔壁房间的父母。
哭泣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麻木。她像一个提线木偶,继续被母亲推着,去见一个又一个被贴上合适标签的男人。
他们有的油腻,有的木讷,有的言谈间充满了对她教师职业的轻视,认为那是带孩子的轻松活儿。
每一次相亲,对她而言都像一场人格凌辱。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所有希望,准备接受大龄剩女这个身份时,姑姑林萍带着一个叫王齐的男人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