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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尘埃落定 ...

  •   通往省城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蟒,在夏末的田野上缓慢滑行。

      林佳英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玉米地、白杨树和灰扑扑的农舍。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但她心中没有即将开启新生活的雀跃,只有被命运推动着的身不由己的麻木。

      父母和弟弟一直将她送到站台。

      林海对这次送别显得极不耐烦,一直在低头玩手机,直到火车鸣笛才敷衍地挥了挥手。父亲的嘱咐一如既往地简短:“缺钱了就打电话,在学校和同学好好相处,别跟人吵架。”

      而母亲张秀芬则拉着她的手,将一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皱巴巴的零钱塞进她的口袋,反复叮咛:“英子,你读的是免费师范,是国家给你机会,要懂得感恩,别乱花钱。每个月国家发的补贴,除了吃饭,能省就省下来,寄回家里给你弟当生活费。他一个男孩子花销大,你当姐姐的要多体谅……”

      林佳英机械地点头应付他们,随后转身告别。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她看着父母和弟弟在站台上逐渐缩小的身影,她真希望可以不再回来。

      林佳英的四年大学生活,在一种标准化的流程中有条不紊地展开。

      校园是崭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桂花香和青春荷尔蒙的气息。

      她被分到了混宿,室友们来自不同的专业,学什么的都有。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社团、联谊和哪个系的男生最帅,对未来充满了五光十色的想象。有人想考研,有人想进外企,有人梦想着在大城市拥有一个看得见江景的落地窗。

      然而,林佳英是这个热闹集体里的一个异类。她的人生剧本早已被写好,未来的四年不过是走个过场,毕业后就要回到小城当老师。因此,当室友们热火朝天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

      大学四年,佳英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业中。

      她永远坐在第一排,是中文系最典型的学霸。笔记记的比老师的讲义还全。无论是晦涩的古代汉语,还是枯燥的文学理论,她都能拿到最高分。

      她连续四年获得国家奖学金,照片被贴在学院最显眼的宣传栏上,成了老师们口中省心又优秀的典范。

      然而,这并没有带给她太多的成就感,她不喜与人交往,学校里的图书馆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她总是在完成所有正课学习任务后,悄悄溜进图书馆三楼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是历史类图书的区域。这里人迹罕至,书架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空气里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气味。

      只有在这里,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她贪婪地、毫无章法地阅读着。从《史记》到《汉书》,从《中国青铜器综论》到《田野考古学》。佳英抚摸着书本上那些出土文物的照片,想象着三星堆青铜面具背后古蜀人的诡异梦境,想象着海昏侯墓里堆积如山的金饼曾映照出怎样的一张欲望之脸。

      这些沉默的来自地下的故人,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在他们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释放所有被压抑的想象。她甚至买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专门用来抄录那些令她心动的句子,描摹那些器物的轮廓。

      这个笔记本,是她在无声的大学生活里唯一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大学期间,她和李晴的联系从未断过,她们是彼此观察另一个世界的窗口。电话那头的李晴,生活永远充满了戏剧性的起伏。

      李晴时不时向佳英抱怨着北京干燥的天气和难吃的食堂,在广告公司实习的辛苦和恋爱时的琐碎,却也会兴奋地描述着第一次在国家大剧院看话剧的震撼,以及公司方案最终通过时的激动。

      而佳英的生活,并不充满神奇,甚至可以说平静地像一滩死水。

      “佳英,你真幸福。”李晴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这样感叹:“校园生活多单纯啊,不用看老板脸色,不用为了房租发愁。我跟你说,我现在看到地铁里的人就头疼。真想赶紧毕业回家,开个小小的花店或者书店,安安稳稳的。”

      每当这时,佳英总是握着电话,沉默地看着自己窗外那棵几年来毫无变化的老榕树。她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种被圈养的安逸,安逸到让人心慌。

      她无比羡慕李晴口中的那种疲惫,那种挣扎,那种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在人潮中站稳脚跟的真实感。

      奖学金发下来的那天,佳英的生活费账户里多了一笔八千元的巨款。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这份喜悦,母亲的电话就如期而至。

      电话里的张秀芬声音高亢,充满了炫耀的喜悦:“英子啊,我都知道了,你是不是又拿了国家奖学金,真给妈长脸!我和你爸都替你高兴!”

      短暂的夸奖之后,立刻切入了正题:“你弟弟最近在学电脑编程,想换个好点的笔记本,配置高的那种,要一万多呢。我想着,你这笔钱正好,我们再添一点,正好给他买了。男孩子嘛,电脑就是他以后吃饭的家伙,不能省。对了,你那边钱还够不够花?不够妈再给你打点。”

      “够了。”佳英听着电话里的忙音,看着ATM机上显示的余额,心中一片冰凉。

      她不是不爱弟弟,但这种无休止的理所当然的索取,让她感到疲惫。她存在的价值,似乎都只是为了给弟弟的人生铺路。

      她没有告诉母亲,为了评上这次奖学金,她在一个月里瘦了五斤,常常熬夜到凌晨两点。她也没有说,她也想换一个新手机,现在这个已经卡得连拍照都不流畅了。但她仍然没有开口,她只是默默地将那八千块钱一分不差地转到了母亲的账户上。

      佳英已经习惯了这种忽视。只是,她偶尔也会陷入牛角尖,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永远都是不被偏爱的那个。

      大四那年,当同学们都在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时,林佳英却显得格外从容。她选择了一个冷僻却让她心动的题目:《从西汉贵族女性随葬品看其被压抑的个体意识与自我表达》。

      她将自己四年里在图书馆历史区的秘密积累,将所有对自身命运的感触与不甘,全都倾注进了这篇论文里。

      她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与那些长眠于地下千年的无名的女性融为了一体。她分析她们的梳妆盒、她们的纺轮、她们的乐器,试图从这些冰冷的器物中,解读出她们也曾有过的不为人知的梦想与挣扎。

      这篇论文,她写得酣畅淋漓。

      佳英的论文最终得到了优秀的评级。指导老师是一位年近六十,头发花白的男教授,教授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他赞许地看着她,说:“林同学,你的论文是这届我看到的最有思想深度的。资料扎实,视角独特,文笔也很好。只是……”

      教授推了推老花镜,语气温和地补充道:“只是,你的观点,有些过于沉重和悲观了,充满了历史的必然论和宿命感。历史固然存在悲剧,但作为研究者,我们也要看到其中的偶然性,看到个体在局限中寻求突破的光芒。不要让情感完全主导了你的判断。”

      林佳英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轻声说:“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四年的大学时光转瞬即逝,又是一个夏天,凤凰花开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毕业季的骊歌在校园里响起。同学们穿着学士服,在校门口疯狂地合影留念,将四年的青春定格在一张张笑脸里。

      林佳英也站在校园里的那一片凤凰花前留下了一张照片,她同样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淡。

      她没有像李晴一样为了留在大城市,投出上百份简历,参加了几十场面试,最终拿到一个心仪的offer后喜极而泣。

      她的档案和她的名字,早在毕业前半年,就通过免费师范生的定向分配协议,被送回了她出发的那个小城。

      离校那天,她没有让父母来接。她像来时一样,独自一人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四年前,她从这里出发,四年后,她又原封不动地回来。她就像一只被放飞后又飞回原点的信鸽,翅膀上绑着一封早已写好内容的信。

      火车驶过熟悉的田野,窗外的景物由陌生变回熟悉,仿佛时光倒流。她拿出那个抄满了考古笔记的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用黑色的水笔郑重地写下了一句话: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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