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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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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初夏,蝉鸣像生了锈的锯子,一遍遍地割着林佳英的耳膜。
林佳英趴在卧室的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专业目录》,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书页的毛边。窗外的阳光毒辣,把老旧小区的墙皮晒得斑驳脱落,空气里弥漫着被烘烤过的尘土味。
今天是填报高考志愿的最后一天。
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历史学门类下的考古学那一栏。
考古,是她过去三年贫瘠而压抑的高中生活中唯一的光。那光芒并非来自金榜题名的荣耀,而是源于一种更深邃、更遥远的召唤。
她是在高一的一节历史课上,第一次被考古击中的。历史老师在讲台上播放着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纪录片,当那件薄如蝉翼的素纱襌衣隔着屏幕展现在眼前时,整个喧闹的课堂都安静了下来。
林佳英在那一刻,感受到了身体里不由自主的战栗。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跨越了两千多年的呼吸,是凝固在丝缕之中的一个王朝的缩影。从那天起,她开始疯狂地迷恋那些不会说话的“老东西”。
她省下饭钱,偷偷买了《考古》、《文物》杂志,把它们藏在教科书和练习册的最底层。她想象着自己戴着宽沿草帽,穿着沾满泥土的工装,在某个黄沙漫天的西北戈壁,或者某个潮湿温润的南方丘陵,用一把小小的手刷,一点一点拂去覆盖在时间之上的尘埃。
每一次拂动,都可能与一个失落的文明重逢。那种与千年时光对话的静谧与庄严,是她对抗现实生活中一切琐碎、争吵与不堪的唯一方式。
考古是她的避难所,是她为自己构建的精神王国。更重要的是,它足够远,远到可以让她彻底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小城,逃离这个让她喘不过气的家。
林佳英的高考志愿一直拖到了最后一天,下午五点系统就会关闭,可她仍在犹豫。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一道划痕,那道划痕是几年前她的弟弟林海用圆规扎的,至今仍在。
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林佳英的母亲张秀芬端着一个白瓷盘子,上面码着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瓜瓤鲜红,瓜籽乌黑。她把盘子重重地放在桌角,压住了那本招生目录的一角,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射向佳英手边那张涂涂改改的草稿纸。
“都日上三竿了,还没填好?隔壁你王叔叔家的儿子,前天就弄完了,说是要去上海读金融,将来挣大钱的!”张秀芬的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恨铁不成钢的急躁。
“妈,我……”林佳英下意识地想把草稿纸往自己这边收一收。
“还看那些没用的干什么?”张秀芬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似乎根本没把那盘西瓜当回事,伸手就将那本厚重的目录“啪”地一声合上,顺势抽走了佳英手里的草稿纸。草稿纸上,“考古学”几个字被佳英用铅笔描了又描,旁边还画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张秀芬的目光在那几个字上停留了不到一秒,脸上便浮现出鄙夷的神情。
“挖土的?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女孩子家家的,成天跟死人骨头打交道,传出去像什么话!”她说话像连珠炮,不给佳英任何反驳的余地。
一张新的草稿纸被拍在了桌上,这张纸比林佳英那张要整洁得多,上面用黑色的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几所省内师范大学的名字,专业一栏清一色是“汉语言文学”。最上面那所大学的“免费师范生”几个字,被母亲用红笔圈了三圈,红得刺眼。
“早就跟你说好了,填这个!”张秀芬的手指在那红圈上敲着,“免费师范生!学费、住宿费全免!国家每个月还给你发生活补贴!毕业了直接分配回来当老师,吃上铁饭碗!你知不知道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家里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
“可是我不喜欢中文,我也不想当老师……”林佳英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蚊子叫,几乎要被窗外聒噪的蝉鸣和风扇的嗡嗡声吞没。
“喜欢?”张秀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音量陡然拔高了八度:“喜欢能当饭吃吗?林佳英,你读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越读越糊涂了!你爸当年要不是因为生了你弟,违反了政策,被厂里硬生生拿掉工作,我们家至于像现在这样,守着个半死不活的烟酒店过日子吗?我们是为了谁?你以为我们想超生啊?还不就是想给你爸那一脉留个根!我跟你爸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姐弟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现在让你选个省钱安稳的专业,让你为家里分担一点,你就这么不情愿?”
这些陈年旧事,林佳英简直倒背如流。每一次她试图表达自己的意愿时,都被张秀芬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背负着这个家的苦难史,背负着弟弟存在的原罪,任何一点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的愿望,在这沉重的家庭历史面前,都显得那么自私,那么不懂事。
这时,林国栋闻声也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旧背心,手里摇着一把蒲扇。
他走到张秀芬身边,不紧不慢地说道:“英子,你妈说得对。我们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女孩子家,最紧要的就是安安稳稳。你看看你林萍姑姑,当年嫁得好,现在日子过得多舒坦。你去学那个什么考古,天南地北地跑,风吹日晒的,以后怎么嫁人?谁家愿意要一个成天不着家的媳妇?”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目光扫过这间只有十平米的小卧室,语气里充满了生活的疲惫:“我们这个烟酒店,挣的都是一毛一块的辛苦钱。你弟弟以后上大学、娶媳妇、买房子,哪样不要钱?你读这个免费师范,四年下来能给家里省好几万。佳英,你也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体谅体谅爸。”
林佳英垂下头,死死地盯着桌面上那道陈旧的划痕。
她当然懂事,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懂了。家里唯一的鸡腿永远在弟弟碗里,新衣服永远是先给弟弟买,上学时,弟弟的零花钱永远比她多。她存在的价值,似乎就是为了衬托弟弟的重要性,她是这个家里最懂事、最能奉献、最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游戏胜利的激昂音效,紧接着是林海兴奋的叫嚷声:“Nice!又赢了!真爽!”
那声音充满了青春期少年的活力与无忧无虑,打破了卧室里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氛围。
林海比她小四岁,此刻正吹着他房间里那台制冷效果最好的空调,用着最新款的手机打游戏。他永远是这个家的太阳,家里所有的一切必须围绕着来他旋转。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将她从沉沦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是她最好的朋友李晴发来的微信消息。
“佳英,你志愿填好了吗?我快被我爸妈烦死了,非让我报北京的学校,说女孩子就该去大城市见见世面。可我一点都不想去,我就想留在家里,报个省内的大学,周末还能回家喝我妈煲的汤。哎,真羡慕你,你爸妈肯定都听你的。”
看到这条消息,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堵在胸口,又闷又重。
她抬起头,看着父母。
她想争辩,想嘶吼,想把那些考古杂志砸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那不是挖土的。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多年的顺从已经让她失去了反抗的肌肉记忆。她知道,任何的争辩都是徒劳,只会换来更多关于家庭苦难史的说教,以及白眼狼和不懂事的指责。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她拼命地眨眼,逼迫自己将那股酸涩的潮意咽下去。
她想起了外婆,她童年里唯一的阳光。
那时,父母忙于生计,是外婆用那双布满皱纹,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一步一步地教她走路。每次在家里受了委屈,她都会跑到外婆家。外婆从不多问,只是拉着她的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一遍遍地说:“我们英子,是最好的孩子。咱不跟他们置气,咱自己得有出息,有出息了,就谁也欺负不了你了。”
出息,什么是出息?是去遥远的地方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还是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成为父母眼中那个安稳又懂事的骄傲?
林佳英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她最终坐在电脑前,打开那个官方的志愿填报系统,手指颤抖地将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那所她从未向往过的省城师范大学的代码时,她生命里某个最珍贵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这一天,她亲手烧毁了自己的梦。
“专业类别:汉语言文学”
“是否服从调剂:是”
当她闭上眼睛,按下鼠标左键时,一切都结束了。
客厅里隐约传来父母满意的交谈声,夹杂着林海下一局游戏开始的背景音乐。张秀芬的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这下好了,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林国栋应和道:“是啊,将来当个老师,受人尊敬,多好。”
林佳英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提交成功”的绿色字样,整个人像放空了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她的人生终于被牢牢地钉上了那条早已为她铺设好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