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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花气袭人知骤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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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真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我同赵祾不得不早早醒来。看见他披着发在桌前坐下,我的心里漏跳了几拍,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自发走了过去,拿起了案上的木梳。
自从早几年赠了他那支乌木簪之后,我就开始练习怎么为别人梳头加冠。由于我应该没机会为女子做这些,所以确实没怎么练过女子的发式。我的手并不算很巧,但荼毒过大哥和兄长的头发后,好歹从一开始的窘态,连头发都拢不住、一不小心梳成个蓬松的鸟窝,到现在逐渐练得常见的那些个发式都能看了,待到后来我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我就觉得自己神功大成,反倒因为懒惰,不愿意帮哥哥们梳头了。
发冠戴好后,赵祾又将乌木簪子递给我,我才发觉这居然就是我当日所赠那支,心下难免一摇。
我将簪子插好,这才放开手来,赵祾对着铜镜看了看,挑眉道:“看起来倒不像头回。”
我打了个哈哈:“以前在家里为哥哥们梳过。”心里偷偷想着:只是梳得委实不能见人,赵祾你实在该感谢他们大义凛然地做了你的先驱,替你试了水。我心里一万个幸好,幸亏我提早练过,否则人岂不是丢大了,试想赵祾顶着鸟窝的样子……算了,我拒绝这样试想。
赵祾让我坐下,换他给我梳头。
他一面梳着,一面道:“你同家中的关系倒很好。”我从镜中看去,他的眼中含着抹很淡的笑意,“昨日你义兄递了一枚桂花糕给我,内里包的却是辣椒粉,想来你应该还不知道。”
“哎?”他们并未告诉我,他们还准备了这等整蛊赵祾的事情,平日里哥哥们也不是这样不着调的人啊,我难免感到有些意外。
赵祾却并未打算秋后算账,反而笑了:“桂花糕的味道还不错。”
尽管听他这样说,但我还是对此存疑。
等他给我梳好头,我左看右看,也评价了一句:“看起来倒不像头回。”
他露出一个高妙的笑来:“以前拿赵宣练过手。”
我“啊”了一声,想到赵宣身为一个男子顶着满头珠翠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兴许是听见屋内的响动,平月在外面敲了敲门:“少主,姑娘,醒了吗?”
得了应后,她推开门进来,发觉我们已经穿戴整齐,连头发都梳好了,难免有些怔愣。
赵祾极为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我们去见父亲吧。”
他的手是习武人的手,有茧子,但很是宽大温暖,他牵起我时,我的心难免急跳了几下。
我跟着他走出门去,手一路都牵着,我低下头看了看,他的掌心完全包裹我的手,思忖了一会儿,我终于发觉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被人牵着。
我此前听说过一些赵氏家主的传闻,当年乱世,群雄逐鹿,刀剑无眼,赵祾的生母便是在那场持续数十年的动乱中去世了,他父亲好不容易从大火中脱逃,却也因此重伤,落下一身病来,身子孱弱得甚至无法继续主持族中大事。
只是传言中的重伤重病究竟到何种程度,却是外人无法知晓的族中秘辛了。
如今我随着赵祾站在他父亲平日里所住的“漪心园”外,难免有些紧张。
他抬手敲了敲门,得了允后便一手牵着我,另一手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在赵祾身边,也迈了进去。
正是盛夏时节,院里有一架子茂盛的葡萄藤,一把轮椅停在架下,斑驳的光影便从藤间洒在那个清瘦的身影上,他挥了挥手,旁边的侍从知趣地退下。
“父亲。”赵祾这才放开我,朝那个背影行礼,于是我也行了同样的礼,说道:“怀柔见过父亲。”
一双布满伤痕的手扶上了轮椅,整个轮椅调转过来之后,我这才看见传闻中赵氏现任的家主、赵祾的父亲——赵应辙的模样。
烧伤的痕迹一直蔓延到他的脖颈,皮肤上留下了一块又一块深浅不一的红斑,现在还依稀能见出当时的情形有多么凶险。
他确实消瘦得厉害,我医术虽在谷内只能排个不上不下,但也能看出这是个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人。
他笑着,脸上病气颇重,但苍白面色也没能掩盖住举手投足间本身便有的一股子清俊,足以见出年轻时的风姿——赵祾的样貌应当很像他的父亲,不过他的神色比父亲更为冷冽。
我依礼数,接过赵祾递来的茶盏,走到父亲跟前奉茶。
赵祾在来前便告诉我,当年一场大火烧得父亲半死,嗓子也这么毁了,自此以后,他便再也没听父亲说过话。
赵应辙接过茶盏,喝过之后,搀起了我,笑着朝我点头。他虽不能说话,一双眼睛却分外有神,从那里,我能体会出来自父亲的善意,那同爹爹看我时的眼神差不离。我想到爹爹与百丈谷,鼻子便又一酸,只能忙忍住。
赵祾见状道:“那我和怀柔便不打扰父亲清净,这就告退了。”
他又朝赵祾点头,算是允了。
来时的路上赵祾就已经告诉了我,父亲最喜清净,又不能说话,平日里非关宗族的大事,他也不会前去打扰。因此我去多半也只需敬一盏茶,然后便退下,但以后医师来替父亲诊治的时候,我可以同去。
待我们出来父亲的院子,赵祾问我道:“你觉得父亲的病如何?”
他应是请过极好的大夫来替父亲诊治,那些人之中,大部分医术不下于我,只不过我出身百丈谷,又是自家人,赵祾约莫更信我一些。
“你实话实说便好,听了许多,我也大概知道父亲病况几何。生老病死之事,最是强求不得。”
我点点头,想了想,回道:“还未仔细诊过脉,只从外瞧着,父亲的伤病应是稳定的,只需按如今这样继续将养着,其他便要等专程看过才能知道。但父亲的伤太重,恢复怕是不能,我爹爹在此恐怕也只能改几笔药方,多的便也无力了。”
他闻言没有失望,也没有多的什么,只是点头以示听明白了,然后又道:"我们去堂叔那里吧。"
出乎我意料,赵应诀的院子并不在赵府中,坐上马车的时候,我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不免盯着赵祾发愣。
他应是早已料到我想问什么,沉吟一二,沉声道:"怀柔,我需向你说明一些旧事。"
他讲的那些事我从传闻里听过七七八八,但彼时我只是听众之一,如今站在他的角度,才发觉这故事并没有听来的那么轻松。
赵祾只是略略提了几句当年的事,但我已从他淡然的叙述里瞧出了些端倪——赵应诀后来同他决裂,之后自然搬出了赵府。虽然堂叔没有家室,但仍然坚持自己一个人另寻他处,并在祠堂前立下誓言:赵祾一日不从朝堂抽身,他便一日不给自己亲手教出的侄子好颜色。
如果涉及家中祭祖一类的大事,他还是会参加,只是单与赵祾决裂。便如昨日,虽是赵祾的私事,但毕竟同赵氏有关,他还是来了,只是今日我们上门,多半见不到人。
果如赵祾所料,隔着那扇门听闻来人是我们,赵应诀便一句话也不再说,仿佛院里没有人一般,赵祾在门前静立了一会儿,将我们带来的东西放在了门口,淡淡同我道:"抱歉……怀柔,头回就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们回吧。"
委屈我倒是没觉得,毕竟从前我甚至算不上认得赵应诀,若说起来,赵祾恐怕更委屈些,毕竟是他带人来见自己尊敬的长辈,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他面上瞧不出难过,就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早习以为常。
连这样也没能见上堂叔一面,我不知道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
马车离开时我没忍住,又挑开帘子看了一眼,我们带来的东西还是静静躺在门口,街上人来人往,那院门依然紧闭,有种要将一切都拒之门外的冷漠。
赵祾把帘子放下来,道:"别看了,怀柔。"他的声音发涩,我心下一黯,直觉堂叔恐怕连这心意都不屑收。
若是我的家人这样对我,我心里定然也不会好过。想我曾经还认为这事有趣,但如今只觉得自己那时真是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哪知道赵祾每每被拒之门外时,心中该怎么想呢。
可他依然时常来,这么多年,一如既往。
他那时候才十四岁,我只看到了他的无限风光,并未发觉底下藏着的诸般苦涩。我不禁觉得自己当年真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说出自己多么喜欢他的话来,行事当真轻率,分明连这等事情都从未上过心。
想到这里,我迟疑了再三,还是伸出手去,略显生涩地覆上了他的手。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我,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堂叔总有一天会体谅的,时间久了,水滴石穿,纵使他是石头一样硬的心肠,也该转圜了。”
我其实不太擅长安慰人,这等事总是我义兄做得更好些。我纵使知道人不是万能的,之后难免会有这类事,却依然没有想过会在我们还不相熟的时候就窥见他的痛处,因此安慰的时候难免心惊胆战,紧张得语中带颤。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声音里的情绪藏好,但好在话起了作用,我见他漆黑的眼瞳里泛出了一丝笑,然后他回握住了我的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