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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密雨斜侵薜荔墙(三) ...

  •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来之前想说的话很多,脑子里想的东西更多,但此时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过一页书去,依然未作声,我便知道这话头还是得我来启,于是深吸口气,叫了一声:“舅舅。”

      他眼角抽动了一下,放下书来,面上溢出一抹复杂的神色,这还是他头回露出这种表情。

      他道:“我本以为应该不会听到这个称呼的。”

      “既然你不喜欢我这么叫,那就算了。师父,想必我想问些什么,你都清楚吧?”

      他捏了捏鼻梁,仿佛有些无奈:“有些东西就如信里所写,没什么好说的。我起初并不赞同她嫁给你爹,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直到她……”

      话至此处,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口气,问:“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倒了我,我并没有关于她的记忆。于是与她相关的一切,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从爹爹、明姨、大哥那里,从百丈谷的其余长辈那里,我像收集碎陶片一样,逐渐勉强拼凑出一个人的样子。

      但她于我来说还是太遥远了,甚至母亲这个称呼,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师父道:“我只能说,你和她很像。”

      “很像?”

      “很像,不管是样貌,还是性格。你小时候长得像你爹,现在反而越来越像她,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恍惚以为见到了年少的妹妹。”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我知道他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我娘:“你也跟她一样,傻的令人发指。她眼里只有你爹,你眼里也只有姓赵的小子。傻呀,太傻了。

      “你娘本身身体便不好,她分明知道这件事,却无论如何都想在世上留下些什么,于是执意要个孩子。她的死算不上意外,我知道这些年他们都如何同你说的,从此以后,你不必再为此愧疚。”

      母亲的想法我不大能理解,但我也无法指责,毕竟若非她,我兴许也不会来到这世上了。

      他见我样子,摇了摇头:“罢了,你是这个样子,想来也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里,我朝他撇撇嘴:“啊呀,师父,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难听。”

      他往我额头上重重按了几下,冷笑道:“才多久不见,还学会顶嘴了。知道你亲娘是我妹妹之后就有恃无恐了?要我说,你们一家子真正聪明的反而是素明那丫头,知分寸进退,又不动心动情,相敬如宾,一生顺遂,你娘呢?偏生落得如此。”

      他又在借我娘讽喻,赵祾休妻之后,师父就一直不赞成我的行为,只是拗不过我,就跟我爹的想法如出一辙。

      我虽选择一条道走到黑了,却能理解他们,又觉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实在没必要争论个对错,只道:“我有数的师父,我不是没有底线、只晓得忍耐的傻子,也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圣人。”

      说到此处,我又想起了绀县时遇到的事,觉得果真还是忍耐太过,实在没脸在这里大放厥词,便收了声。

      他看我的样子,知道我有话没说出来,也不追问,只挑眉道:“你晓得便好。你祖父从前就爱和人话他自己那些以德报怨的事,他确实做到了,但也不该要求人人如此。孔圣人尚且认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更何况你我。”

      他想了想,又说:“怀柔,我与你娘全部的期望说到底只有一点:希望你能遵循自己的心意,自在快活。既然你已认定赵祾,倘使他无劣行,你偏袒他些也无妨,左右人生这辈子也就几十年,我只劝你,但如何过,还是要看你自己。在当年你娘的事上,我已知道一味反对是没用的。”

      头回听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起祖父,师父此番话实在宽慰了我,是了,有没有翻过祖父提及的那座山,于我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问心无愧,问的也不过是我自己的心。

      没等沱郡的疫病结束,晋王便已起事,雷厉风行一般,天下迅速易主,消息传到我这里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

      我不晓得是双方想法不谋而合,还是晋王暗中派人鼓动了齐王,只听闻是齐王先起了兵,直接杀进了宫闱。

      天子震怒,下旨令晋王姬秉白带兵勤王。

      醴京城高七雄,隅高九雄,其上又有四角楼,东方角楼名为鼓琴。

      听闻两方兵马最终在鼓琴楼交汇厮杀,那夜喊声不绝,血流漂橹,就算过了小半月,城墙砖石上仍有暗红血迹,颇为触目惊心。

      晋王殿下重伤,但终于还是于混战中斩杀叛臣敌首齐王,护驾御前。

      此后,陛下感召天意,言及晋王有龙章凤姿,又有大功在身,择日立为太子。

      转眼之间,醴京已换了天。

      齐王已伏诛,但陛下与新太子有仁德,只斩了协助他谋反的舅父与生母李氏等人及其府中男丁,又赶上大赦天下,陛下不累及罪臣女眷,只将他们降为庶人,博得了一个好名声。

      齐王在朝中的党羽也被迅速剪除,其中便有赵氏。

      世人都传荆台赵氏的家主分明就快迎娶天家血脉,飞上枝头做凤凰了,转眼之间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在外人口中,说得好听些,赵祾是自己上书致仕,说得难听些,便是朝堂再也容不得他这个差点成为齐王金龟婿的家伙。

      我不得不承认,姬秉白此事做得十分干净利落,虽然终究是偷天换日之举,但一夜之间便把控了朝政,反倒让平民百姓免吃了许多苦难。

      许多年后,此事还被戏班子谱成了戏来唱,果真如玄武门之变一样,文人骚客将之命名为鼓琴楼事变,多在此着墨。

      不过赵祾说,这出戏对昔日的晋王、当今的太子多有美化,将他写成了完全的受害者与卫道者,而齐王一脉,则成为了有谋逆之心的反贼。

      但个中秘辛与真相,终究已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成为了一抔黄土。

      师父见荆台事态已稳定下来,已然动了离去的念头。

      之前他既已说了不再见,如今又回来见我,这便罢了,若再见了赵家众人,他更觉面子上过不去,临走前又再三叮嘱我们莫将他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

      我一边应下,一边偷笑。

      但真见他要离开,又有些不舍起来。

      他重重弹了我额头一下:“我早说了多思无益,就算真是再也不见,又有什么?每个人都是他人命中的过客,不过是与对方同行一段或长或短的日子,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亦是如此。少在那里伤春悲秋,想些依依惜别之词。”

      “如果你之前说赵祾有苦衷,指的是这事,这回算你没看错人,不过对你对他,这都是一场豪赌,你也不能指望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下回遇见了,还是远远逃开罢。”

      来回就会念这么些事!

      我捂着额头看他,闷闷回道:“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做给我看,如果你没做到,我少不得要专程来嘲笑你。”

      这人怎么这样!

      他说的话虽听来有些荒唐,但他这样说,确然叫我感到若无意外,这或许已是此生最后一面。

      我无法想象他到底如何送走了母亲,恐怕师父也并不如表面上瞧起来这样全然看淡生与死,否则他应该也不会将我看得这样重要,又给予了我这么多的关照。

      师父离开那日,我专程将他送到了长亭,临走前他扔给了我一个锦囊,要我找个无人的地方拆开。

      我笑他怎么学诸葛丞相使锦囊妙计,他听完冷笑一声,道:“这是为你那薄如蝉翼的面皮子着想,若你不觉得尴尬,就在此处拆了也没什么,为师不在乎。”

      他此话既出,我就知道不妙,乖乖地把那锦囊收好了,才目送他离开。

      待晚间找着了机会,才把锦囊拆开。

      这一看不得了,锦囊里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有一纸药方子,旁人或许一头雾水,但我扫了两眼,便猜到具体是做什么的了——避子药。

      药方子下面还有一段师父留下的话,言及这是他无意间从一本医书上看到的,比别的方子好很多,这才专程誊给我。

      想到他白日里说的话,我觉得他让我找个无人的地方启开的建议,确实有道理,若在人前,保不准我会挖个地缝逃了。

      赵祾回到荆台的时候,已是又一个夏季,我见府里小湖里的荷花都开了几枝,才发现竟已过了这么久,算来,也没多久便要到夏至了。

      他早便写了信,大致交代了回来的日子,我本以为心下多少能平静些,但真见了他,惊喜依然不比除夕时少。

      也不知是不是真是娘留下的平安扣有作用,这回疫病时我一直待在病人堆里,竟然都没什么事,兄长、平月和阿姝也都平安。

      册立新太子后没多久,赵氏便又给家中下了聘书,明里将我迎了回来。

      我本说没必要这么麻烦,但这次居然连赵祾也不站在我这边,在两家长辈的牵头下,硬把这繁复的三书六礼又走了一遍。

      幸而在亲迎一事上好歹听了我劝,并未办实,况且如今荆台疫病尚存,大张旗鼓宴请八方也确实做不到,这才免于又受一次罪。

      赵祾听我松口气,还同我玩笑,说以为又能见我穿一次红妆,我连连摆手,只道:“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晓得那些首饰衣裳有多重。只消回忆一下,我便觉得脖颈已开始痛了。”

      他闻言大笑着将我向怀中一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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