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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密雨斜侵薜荔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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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满面泪痕地冲出来,帐外等候的女子有几分诧异。
我只吸了吸鼻子,又用手帕将口鼻覆了起来,问道:“她们在何处?”
她见我不想说,也不再追问,只立刻引我去了医棚。我一看,这才明白为何平月要专程让她来叫我。
非重病者,一般不会来薜萝寺求医,因为这里都是奄奄一息或无家可归之人,症状较轻的病人若来,反而更危险。
为了防止遗忘,亦方便别的医师接手,在最初迁至薜萝寺时我便做了几个簿子,在上面分别对每个人的情况做了记录,并让负责的医师时时确认跟进。
我看了上一位医师写下的记录,才知她姊妹皆系青楼女子,身体本就不好,此番感染疫病,又牵连出以往的许多隐疾,现下看起来都病骨支离,非常棘手。
我迅速为每个人看了诊、把了脉,越到后来,心便越沉。
起身的时候,那女子见我神情,已先道:“姑娘但说无妨。”
“若是往常,我应该有把握能治好,但现下的荆台,有些药材恐怕找不出了。”我深吸口气,摇摇头。
“我只能尽力医治,症状轻些的是丙字和己字床的两位姑娘,红疹上脸,恐怕毁容,只能尽力让她们少去抓挠,可能会好些,但就算好了,往后也会落下哮症的病根。剩下几位……见谅。”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忘了自己说了多少个见谅,又说了多少个节哀,听见这话的人好似也逐渐麻木了,从最初的痛哭流涕,到如今的安然承受。
亲手为越来越多的人阖上双眼之后,我亦越来越疲惫。
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也不知自己的药方能否赶得及,就算赶上了,荆台城内如今还能找得出这么多药材吗?
兄长最早发现我的不对,他也道并非我一人就能解决此事,古来疫病,神医往往也束手无策,时势所致,此时自怨自艾只会平添悔恨。
但纵使知道,我心里还是不免迷茫。
本以为见过赵祾,心下多少会好过些,但此时看着她们,那股无力又升了起来。
“无妨,绢娘与姊妹们皆是飘零身,四处求医无门,旁人待我们如过街老鼠。承蒙姑娘不弃,愿意诊治,已是万幸。”
或许是因疲倦,脑子已不能如常思考,我不太能理解她说的话,只能问道:“为何?”
绢娘好似自嘲地笑了一下:“俱是做皮肉买卖的人,命如草芥罢了。”
哦,原是这个原因,我这才发觉我们在的这顶帐篷中确实都是些下九流不入籍的人。
其实原本没想这样对待他们,但自从有位富贾的小妾因这疫病毁了容貌,拿她身旁的乞儿泄愤,差点掐死了那孩子之后,我与兄长便只能将他们依照身份高低分去了不同的帐篷里。
毕竟人们总会认为自己本是无辜的,按那位妾室的说法,若是没有这些脏兮兮的乞丐,或许疫病便传不到她那里了。
很荒谬的想法,她既无权势钱财傍身,又已毁容,将来的日子或许也不会比这乞儿好太多,但人心好似总是虚荣,想要比个高低贵贱,想证明自己活得比别人好,因此才有这三教九流之说。
我一向觉得可笑,但此时又不得不接受这想法在人心中的根深蒂固。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我与兄长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毕竟仅仅是为他们治病,就已经让所有人筋疲力竭,我们没有更多的人手去调解矛盾了。
我抱歉地对她笑了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未想到这一层。”
她本想说些什么,好似又在犹豫,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我起身离开,她将我送至帐篷外,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恕我直言,姑娘缘何不嫌我等?许多医师头回见着青楼女子,虽是拿钱办事,但眼里俱是轻蔑。”
她这话问的奇怪,常人往日里会这样平淡地提起令自己不悦的事情吗?倒似在评价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但我如今不想再浪费心力去深究细思,只能下意识地说出自己心底的话:“你也好,我也罢,所有人都一样,倘若有得选,我想恐怕没有人愿做违心之事。真论起来,身在青楼的女子,也只是比别人更不幸罢了。大家既是同样的,何必分个上中下九流?”
这话恐怕有些大逆不道,因此这女子面色一时变得非常古怪,不过我已无心思委婉措辞,也不愿管她到底想如何。
连日的疲惫让我连做出诊断都已困难,之前本就有些头晕,方才见了赵祾,心下惊喜,所以还能强打精神,现下那股劲过去,又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
那女子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我,我笑着道了句谢,在她的搀扶下就地坐了下来。
本只想缓缓,但头一歪,好像找到了倚靠,这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正在自己的帐子里,也不知是如何回来的。
赵祾当然已不在了,他只在薜萝寺留了片刻,如此短暂,甚至让我以为是场安慰般的幻梦。
但起来之后,阿姝递给我一封他留下的信,我才意识到他原来真的来见过我。
脑袋还有些晕,我只能抱着头在床上又坐了片刻。
平月煮了粥来给我,闻见食物的香味,我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甚至已经不记得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随着粥来的,还有一则顶好的消息,我那说着永别、叫我勿念的师父亦来了荆台,现下刚到薜萝寺。
我听闻,瞬时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几口把粥喝完,就连忙穿好衣裳要去见他。
听平月说师父正在兄长那里,我开心得连招呼也忘了打,就直接掀帘进去了,一见真是师父,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我还未说话,岑景明先口快道:“瞧瞧你的样子,才多久不见,便成了这样,别到时候人还没治好,自己先倒了。”
孔祯在旁边笑:“是啊,得亏医圣来,否则我们是劝不住她的。”他今天的神色也比往常松快了很多,想来同我一样,师父的到来令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师父看起来对兄长的话很是受用:“得了,瞧你们紧张的样子。今次我沿路找到了不少药材,还带了些孤本老书来,沱郡这疫病同里面描述的类似,说不准有用。百丈谷虽避世,此番也为黎民百姓做了许多,为师岂能落于人后?”
虽然他说是为百姓而来,但我知道,若我不在这里,依他的乖僻性子,或许也就扔下那几本医书便走了,并不会亲涉。
我只暗叹自己当不得大事,他人加诸我身的期许令我喘不过气,但现下我又将这重担无形中移给了师父,他瞧起来却比我松快了太多。
师父既来了,我就拿过之前试的药方子给他,又与他去见了几次之前答应试药的病人,细细问了症状之后,他翻阅了那些孤本,换上了几味更常见的药材。
我与兄长照着此方熬药,几天之后发觉药效较我之前的那版要差些,但这些药材好寻得多,反而能令更多人都好转起来。
师父瞧我的样子,颇为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头:“倒不是初至荆台时那个说不出几句话的丫头了。”
因着药方已拍定了,我绷了好几月的弦终于松下不少,甚至有心思同人玩笑,故作不满地朝师父撇了撇嘴:“师父,我那时倒也没有如此不中用吧。”
他挥一挥手,示意我赶紧去写信,这是不听我辩解的意思。
我分别写了信给爹爹和堂叔,麻烦他们尽力多找这些药材之后,就把方子散了下去,通判也遣人将药方送去给了沱郡其余的城镇。
如此一来,药材倒好找了不少,一旦有药和药方,自然也就没有那么难办。
过了些时日,医棚里病人的境况稳定了不少,师父的方子虽见效慢些,但就算重疾,也少有人因此而死了,只是每日还有不少新染病的人送来。
薜萝寺原本便已住不下了,这下连带着旁边的空地上也搭满了临时医棚。
我本奇怪,按理说药方已有了,缘何人数不降反增?询问了许多人,这才晓得原来是因为百姓们害怕,连日门窗紧闭,原以为这样能够幸免,却不曾想反而更易染病了。
免不了又拜托通判与知县派人劝诫,因着赵祾之前打过招呼,他们待我都算客气,行事亦方便了不少,不过平民百姓愿不愿听,又是另一码事,毕竟有些东西实在很难解释,而更多人更宁可求神拜佛。
百丈谷送来的第二批药材到时,已入了春,荆台城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我好不容易才能喘口气。阿姝回府里将往年的春衣带来给我们,我这才发现自己这些日子倒真有些衣带渐宽,难免苦笑了一下。
师父连日帮着我们忙前忙后,我竟也没找着机会单独和他说过话,更没空问我娘的事情。
近来空了些,我终于分得出心去留意此事,好不容易瞅准了一个机会,逮到一个我与他都闲暇的时间。
我进他帐篷的时候,他正坐在火盆前看书,见我来,仿佛并不觉得意外。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来之前想说的话很多,脑子里想的东西更多,但此时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过一页书去,依然未作声,我便知道这话头还是得我来启,于是深吸口气,叫了一声:“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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