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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共此灯烛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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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如今还在荆台,我又回来了,想着就算不能声张,但总得告诉他,赵祾言及师父最近没住在赵府内,我又不便出府,赵祾便差人请了他过来。
赵祾同我坐在厅内等待的时候,神色有几分古怪。我问及为何,他只道:“你师父……近日恐不太待见我。”
我正奇怪,就听影壁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把属于师父的嗓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我今次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你们少主了,有什么事便一回说完。赵应辙的病以后要让我诊,也让他自己出来见我,这赵府我是待不下去了。”
我皱着眉看向赵祾,不知道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将师父气成这样。按理说师父应当算是看着赵祾长大的,他们认识的时间比我和赵祾认识的时间还久,师父几乎要算赵祾的外家堂叔了,莫不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误会?
赵祾见状朝我叹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我便看赵宣引着岑景明绕过影壁,他这就看见了我们。
师父他老人家先呆了呆,然后皱眉道:“怀柔,你不是在百丈谷吗?怎么……”
我上前一步向他行礼:“怀柔见过师父。”
他一见我,就一把将我拉到了他身后,然后盯着赵祾冷笑道:“人休书都递到你们谷里了,你个不争气的怎么还巴巴地贴上来。”
他虽是看着赵祾,这话却是说给我听的。
我有几分讶异,看了看如临大敌的师父,然后又看了眼一脸淡然的赵祾,发觉赵祾显然是对这等场面早有预料。
脑子转过一个弯,我终于得出了一个让自己不太敢置信的结论:我这对尘世心无挂念的便宜师父他居然在护短!而且还是护我!
就算他是个只学过点三脚猫武功的江湖医师,他居然也会为了护短毫不避讳地与整个荆台赵氏呛声。
很难说我心中那一瞬的感觉,有点好笑,有点心酸,又有点感动。
我身边大约都是这样的人,老天待我至幸。
赵祾倒没有生气,反而一如往常地朝他行礼,礼数很是周全。
师父回过头怒气冲冲地对我道:“怀柔,我可告诉你,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齐王和那什么什么郡主赏了不少东西给这位赵大人,每次都大张旗鼓地送进来,我撞见好几回。”
师父的声音越发大了:“姬氏像喂狗饭一样将那些东西喂给赵家,也没见这个当少主的有骨气地拒绝。你当擦亮眼睛,别再被这人蒙骗了。”
他对我说完,又转过头去,冷冷地冲赵祾道:“你若有心炫耀,大可以找别人,岑某与我这徒儿都是平头百姓,实在没心思奉陪。”
我正惊讶于他话里的内容,我回来后,也住了些日子,怎的我从未撞见过?
正用眼神询问赵祾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还未来得及回复。就听师父没有回头,直接冷声问我:“你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我听得出师父是真的生了气,也没心思管那劳什子的茛媛郡主送的礼物了,便放软了声音:“师父,爹爹知道我在这,还是兄长送我来的。”
他似是惊讶于我居然这么不顾女儿家的脸面,又或许是惊讶于家里竟然许我这么胡闹,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这就给阮二把他家丢尽了祖宗颜面的女儿捉回去。”
我觑了一眼赵祾,发现他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不免为他说了几句话:“那是圣旨,怪不得他。”
岑景明立刻回头,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震惊地看着我:“什么狗屎圣旨,我看你就是被这小子下了什么迷魂蛊。身为百丈谷中人,不说熟悉,阮二连教也没教过你一些辨认和提防苗疆蛊术的法子吗?苗疆的那位小公子之前还被送来过百丈谷修业,当时就住在你家,听说你们玩得挺好的,他也算用蛊的高手了罢?”
怎么又提到阿迟了……最近他的存在感也忒高了些。
放在以前,此事没什么好说的,但偏偏我几日之前才同赵祾讲过那些话,这回轮到他盯着我看了。我道:“师父,这事……总之您错怪赵祾了。”
我看着师父有些麻木地回过头来,上上下下又打量了我一遍,然后他面上浮起了一种一言难尽的神色,手颤抖着指向我,抖了半天却气得说不出半个字,似乎很生气,还很是纠结。
末了,他才终于挤出来一句:“不成器的东西!”然后便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我连忙赶上他的步子:“师父,哎……别气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他朝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见拦不住,就回头看了赵祾一眼,他朝我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一旁的赵宣,赵宣默不作声地跟上了岑景明的步伐,送师父离开。
我叹口气:“你早知道了?为何不提前与我说,早知你就别见师父了。”
他反倒笑了一下:“没什么打紧的,岑师父怨得有理,若我避而不见,让你独自见他,反而更难让他放心。”
师父虽没表态,但兴许因为那天见了一面,他又从外面搬回了赵府。
前几日不欢而散,我专程挑了一个赵祾不在的日子,独自又去正一居见师父。
到院子前时,先听到了两声犬吠,过了洞门就看见师父正拿着布老虎逗川乌。
据赵祾说,我不在荆台的时候,川乌最常待的地方是正一居,因为师父嘴上虽然不说,但好似特别喜欢狗,把川乌整整喂胖了一圈,它和最初捡来时又脏又瘦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师父照旧先给我诊了脉,我瞅他的样子,凑过去问:“师父,还气哪?”
他被我的话气得笑了:“缘何不气?也就是你,脑子里全是赵祾长赵祾短,当心有一日把自己赔进去了。
“换只手腕。阮二的信昨日才到,他在信里说了些近况,你是真的不拿自己当回事吗?”
“没有……”想不到到了荆台还能有人管着我,“我明白的,师父。劳您担心了,我会多长几个心眼,也给自己留了退路的。”
他见我的样子,知道我心里有数,又叹了口气。懒得再听我辩解,直接打断道:“算了,姑且信你,你自己也多注意。”
然后他挥了挥手赶我走,意思是他要继续逗川乌了:“我老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正一居的门关上前,我回过头去,看见了师父的背影。
真奇怪,每次对着他的脸,我都不会觉得他与父亲是同辈,但看着他的背影,又总会觉得他确实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算得清闲,我时常瞌睡,有时本在美人靠上看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醒来时只见赵祾另给我披了小毯子,外间日头从东到了西,他人还坐在案前处理族里的事情,手边新放着一盏羹汤,正冒着热气,旁的倒没什么变化。
“醒了便来吃点东西。”他会一边手下不停,一边淡淡地说。
我打着呵欠吃完之后,他会拉着我去散几圈步。
因着不能叫别人晓得我在荆台,所以每日的活动范围就只有赵府内。只是近来天渐渐冷了,我也确实懒得动,没什么出门转转的心思。
有时师父也会来看看我,他虽然对着赵祾脸色还是不太好,但已经愿意跟他正常说话了,只是看我的眼神还是饱含无奈,我每回都能从他眼里读出“你个不争气的”的意思。
不过师父说的“齐王和郡主赏给赵祾的东西”我倒一次也没看见,想来应是他故意没叫我瞧见,我也不准备给自己找堵。
入了冬之后只觉更加疲懒,也不知为什么,夜里时时会做噩梦,梦见他们的计划提前泄露,梦见晋王失败了,梦见赵祾被推上断头台。
这时便在冬夜里醒来,发现也不知是不是吓的,汗水将身上的衣衫都浸湿了,人难受得紧。
大概是赵祾身为习武之人太敏锐,或者每次都睡得很浅,所以我醒时他也常常会醒来。
但他约莫已猜到我整日在忧虑些什么,所以不会像从前一样总想问个清楚,只是轻轻拍一拍我的背,陪着我再次入眠。
日子在一天一天过去,年节近了,账本我去年管了一年,还未见得多熟练,结果今年已不方便查看,所以一切还是交回给了邢管家。
我本觉得抱歉,谁料他倒笑眯眯地说:“不妨事,少夫人好好保重自己,便是家里的福分,我辛苦些是应当的。”
说来虽则明面上我已不是赵家的娘子了,他们却都还毕恭毕敬地称我“少夫人”,也不知到底是赵祾的意思,还是他父亲和叔父也允了。
待到了这年除夕,倒是多年以来漪心园内人最多的一回了,除了赵祾,父亲和我之外,堂叔和师父也在,真是热闹极了。
赵祾虽面色如常,但我能看出他眉梢眼角里的喜悦。师父看见赵祾得意的眼神,私下里拉着我说他胡子都要气到眉毛上去了,但我瞧着师父的眉毛和胡子还各自安好着。
后来师父在桌上喝多了,拍着桌子硬要赵祾在父亲和堂叔跟前向赵家祖辈发誓,此后一定要好好待我,否则必天打雷劈,事事不如意。
这话太重,更何况世事也不是发个誓便能奏效的,本有意请师父收回,结果赵祾真的一本正经地发了誓,还朝天地敬了一盅酒,另两位长辈也未阻止,每人还给我塞了老大几包压祟钱。
我心下复杂,感慨也不知感慨些什么。
之前对赵家的长辈真的毫无任何怨言么?
不可能的,只不过从前因着赵祾的缘故,不会说出口,但他们如今真诚待我,我也就放下了心里最后的芥蒂。
赵祾的生辰到时,也是在府里过的,原本去年我们说好今年要去坐船,但眼见着现下也没机会了,好在府里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