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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共此灯烛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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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后没多久,师父他老人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荆台,这事还是洒扫正一居的小侍从最先发现的。
他在门外唤了很多声,屋中都无人应答,于是他推开门去,这才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师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拾好东西离开的,只桌上给我和赵氏各留了一封信,除此以外,还有一枚小小的平安扣。
给赵氏的信是赵祾启的,他读完又叫邢管家送去了父亲与叔父手里,说是医圣的意思,要让他们全都看一遍。
给我的信倒出乎意料的短,那是封告别信,但每一句话好像都让我很是震惊。
那短短几行白纸黑字,皆是平铺直叙,没什么华丽辞藻,却让我从小到大以为的某些东西翻覆了。
他在信上写着:
我将赵应辙托付给你了,此后他就是你的病人,你是百丈谷出身,于医之一道上很有灵气,又跟着我学了这么久的日子,为师相信你。
此外,不必感激我,你娘其实是我孪生妹妹,本非姜家人,姜氏于我们有恩,她便被过继给了姜氏,再后来的事,你已知道了。
我当年亏欠于她,所以代她照料你是应当的。
你外祖是很厉害的医者,我与妹妹的医术皆承自于他。
桌上的平安扣乃是我们离家之时,他赠与你娘的东西,妹妹去世之后一直由我保管。据说是由什么稀罕的灵石所雕,贴身携带,可祛病消灾、祐你平安。
此一别便是永别,勿念。
我又读了一遍,这才理解了几分师父的意思。
除了他以外,我是最了解赵应辙情况与过往用药的人,他把父亲交给我,不能不算是种威胁,赵氏若是想让我长久照料家主,便不能亏待于我。
想来他还是不放心,才要在临走之前将自己的筹码也全数压在我这边,让我有更多退路。
而第二件事更为惊人,不亚于给了我当头一棒:母亲是师父的妹妹,反而同明姨并非亲姊妹。
我有些头痛,赵祾见我呆坐良久,问了句:“怎么了?”
我不便同他说前两件事,一则是他明着胁迫赵家,我不便评价;二则母亲的事我自己也没想明白,想来在另一封信里师父也并未提及,既然全无思绪,也没必要同赵祾说,只道:“师父说他再也不见我们了。”
赵祾点头,我便晓得他那封信里一定也说了此事。
赵祾见我的样子,也定然知道我这封信里有些什么事情,他也不催促,只是拍拍我的手,然后便踱步去逗斑斑,嘴里还哼着些熟悉的曲调。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也很轻,留给了我自己思索的时间。
师父不像是在玩笑,母亲其实姓岑么?我本该对缺席了我人生的母亲无甚印象,但她好像又无处不在,可以说,我的一切都是母亲给予的。
老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子双亡的事并不鲜见,但母亲却算是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
可我竟不知道我的母亲究竟是何人,又来自何处,原本我对师父的身世并不好奇,他没提,我也不会主动问起。
但此事倏忽涉及到了母亲,我便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
可叹最清楚此事的人已经飘然远走,且说了与我再不相见,我此生兴许再也没法从他那里了解有关母亲的往事了。
但明姨和姜家总会知道一些吧,毕竟母亲是以她阿姊的身份同阮家结亲,就算那只是一些零碎片段,兴许事情也并不复杂,但总比如今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想到此处,我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赵祾,又叹了口气。
目前这样的境况,莫说当面去问明姨了,就算只是给家中去一封信问及此事,都是不妥的。
虽说两家之间一直将我们的家信掩在旁的信件里来回,没有断了我与百丈谷的联系。但时值多事之秋,此事虽说不上秘辛,但总归是不好在信里提及的。
只能等事情尘埃落定,才能找着机会向明姨询问,但我见着目前的局势,又不知道我能否等到那天。毕竟赵祾选择的棋盘太大,若是倾覆,恐怕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通白,弄华枝,晋江
因着晋王之事,眼见得赵祾忙碌了起来,还时常出远门。
对外说的是族中近来有生意需处理,但实际上赵祾却在洵山内替晋王练私兵死士。
有时连着好几日见不着人影,就算仍在荆台,他也总是早出晚归的。
这日午睡方醒,可巧赵祾今日回来得如此早,我小憩方才醒来,睁眼便见着他坐在我不远处写着什么,眉宇间很是安宁。
我不免喜道:“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他听闻我醒了,就过来在我身旁坐下。还未说话,先笑了一声,眼睛里温柔得不像话:“才回来,见你睡得正好,就没忍心叫醒你。”
“嗯……你今日的事可还顺利?”
“很顺利,所以才能早归。”他抚了抚我的鬓角,“整日在屋里待着,闷不闷?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转转?”
我有心问问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毕竟间不容瞬的,明年开春,许多事情便来不及了,到时如果还没成事,之后就举步维艰了。
但眼见着赵祾的样子,我又问不出来,原本精神就绷得如箭在弦上,若我另还谈论这些,岂不是叫他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嘴上说着事情顺利才早归,我心知十有八九是专程回来陪我的,更不好再提那些事。
总想帮他些什么,但这样的事情,与我擅长的范畴相去甚远。更何况他们密谋,多一个人晓得也多一份风险,所以我与赵祾也默契地从不说起。
只是偶尔晋王那边有配置药物的需求,我才能帮上一些忙。
“阿姝前阵还同我说府外最近多了不少眼线,恐怕是那边派来的。家主陪着我出去,不怕被人发现么?”我笑睨着他。
前阵子赵祾承了家主位,宴请了五湖四海的亲朋好友。
外间都传是为着迎娶小郡主抬抬他的身份,但府里大家都秘而不宣。
“可是怀柔,自上回孔兄送你来荆台之后,你就再未踏出府里一步了。之前天冷,出去也没什么好转的,如今你也不提……”
他的眼里俱是歉意:“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我若终生拘着你,你是不是也能安心待下去?”
我知他后一句乃是玩笑话,于是一哂而过:“那倒不成,如今不是多事之秋么?能少一事便是一事。”
“我与晋王要做的事自是不能叫人知道,但你,怀柔,”赵祾道:“你却是没什么好瞒的,他们足够了解我,心知肚明我只是做做表面样子。何况上回在绀县,姬天璇已见过你,就算我让兄长带走的人能瞒天过海,到得如今他们也该醒悟了。”
“若你出现在我身侧,总归不是太意外的事,只要我在你身边,任何人也别想伤着你。今日已是春分了,荆台应当很热闹,要不要跟我出去看看?”
我算了算,还真是,整日闷在屋里,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听了他的话,说不心动那是假的。更何况,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我便觉自己似是待得快长霉了,我又不是院子里的蘑菇,自然不能长久地只待在一处。
只是心终究还是悬着,我犹犹豫豫地道:“但这样正大光明地叫他们晓得,终究不好罢。”
赵祾见说动我了,这就让侍女拿来了幕篱,然后仔细替我戴上:“若实在担心,便戴着这个,就算叫人发现,他们也不能确定是你。甚至暗处的人会觉得我是个终日沉迷温柔乡的,因此放松警惕。”
待他牵着我到了赵府的后门,便将那白纱一放,将我拢在其中,低声笑道:“如今这样,旁人不得见,倒真是我金屋藏娇了。”
“是呀,家主和离不久,这便有了新欢,也不知百丈谷的阮二姑娘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我可听闻她相思成疾,心痛难耐,闭门卧床许久了。可见男人果真都是靠不住的,我都有些心疼起二姑娘来了。”
我说着顽笑话,赵祾已牵着我跨出门去,只听身后门扉关上,坊外的人声热热闹闹的,隔得老远传进我耳朵里,我已许久没有听见过,真真恍如隔世。
赵祾见状挑了挑眉,眼风向后一扫,我便知道府外有人蹲守偷听。
方才我说话时已出了院门,又未曾压声,想来那人已经听见了,赵祾知道我在故意调笑,跟着的人却不知道。
我本是捉弄他,一句话打趣完便罢了,没成想被有心人听了去。
若是他不回应总有些奇怪,如此还得继续下去,赵祾便接过我的话道:“你很是得意?”
因着有人偷听,我不免半含酸地演:“不敢,小女子草芥之身,得家主眼缘,一时垂怜罢了,只愿家主莫要太快厌弃奴,哪敢乞求更多。”
话语间,我先被自己故作娇羞的声音震了一身鸡皮疙瘩,赵祾只是笑,又回:“怎么还如此善妒?”
我头疼起来,这谎怎么自他嘴里三言两语出来,还越编越大了呢?
但我不能犹豫太久,叫尾随的人听出破绽来,只能依旧撑着方才的语调,话也没过脑子,道:“奴又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心胸自是小气了些。”
说完,我还为了更加入戏,半幽怨半撒娇地“哼”了一声,手里却猛掐赵祾掌心,暗示他快点结束这个谎话,我可编不下去了。
赵祾这才轻笑一声,没再继续了,我松口气。此时我们俩已到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声音嘈杂喧闹,若是身边人耳语,恐旁人无法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