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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暂时相赏莫相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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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一口气,问道:“那么,这些天,外面发生的事,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挪开了目光,我捧起他的脸,强迫他正视我:“我早晚会知道的,但我想听你说。”
他无甚情绪的幽黑眼眸里徒然滑过了一丝难言的晦暗,被离得近的我抓了个正着。
他深吸了口气,约莫在心内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打听明白了,传你入醴京只是茛媛郡主一时的笑语所致。至于后来的事,一连两次都没能如陛下意,他得知百丈谷的事后,说了句什么,被身边人以讹传讹,便成了这样。”
我虽不知道赵祾哪里来的人脉,连陛下身边的事情都能打听到,他分明答应我不再去探查这些了,但显然并未遵守承诺,不过也罢了……查已查了,再说便没意思了。
总之,这些都与我猜的大差不差,但比起这些已落定的事——我又问:“他们到底是如何想的呢?陛下与齐王,还有茛媛郡主。”
他摇了摇头:“人心难测。”
也是,赵祾平日里与他们都没什么交集,就算是深交的好友,难道就能说自己全然明白对方的想法吗?
此事已落定,我稍微勉励了一下自己,才继续开口:“赵祾,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谈谈。我不想做金丝雀,也很讨厌菟丝子。”
果然,待我说完这句话,他脸上仅剩的温和立刻就消失了,又回到了这些时日里他惯有的那种阴雨连绵。
“怀柔。”他的声音有些冷,面无表情地叫我,似乎是想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不愿再谈论这件事了。
“你本不是这样的人,赵祾。”我站起来,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他冷冷地盯着我,依然不为所动。
我叹口气,走到他身边,也在铁栗木的书案上坐了下来,开口道:“你在最初的时候已经和我说过了,我知道你的路会很难走,我不怕,你缘何会怀疑自己呢?菟丝子虽然可以入药,但百丈谷里大家都格外瞧不起它,因为它离了旁的草木,便没有活路了。我天生练不了武,但绝不做菟丝子,自保也并非用武学功夫便能做到的。请你相信你自己,也相信我。”
赵祾的眼神有些松动,我晓得他在挣扎些什么。
我再接再厉:“你忘了老方丈临终前给你的遗偈,‘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他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用手贴上了我落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语带艰涩地道:“我答应你,但是这段时间若要出府,须得我作陪。过些时日我会选一个人来,你将她带在身边,便可以不同我一起,待回了荆台,就不再这样了。”
我见眼前氛围太凝滞,不禁开口安慰他,也安慰自己道:“无甚大事,回了荆台,总会好些的,至少……”
我还没说完这一句话,突地就被赵祾捏住了手腕,电光石火之间,人就坐在了书案上。
他抬手一扫,笔架便全倒了,什么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噗咚几声散落满桌,我心惊胆战地瞧着赵祾,不知他这是突然干什么。
他俯下身来,捧起我的脸:“怀柔,不说这些了,我已受够了。我让了这样大一步,是不是应该讨要些补偿?”
他转变之快令我感到毛骨悚然,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问道:“你要什么?”
“你。”他的声音淡淡的,就像在和我讨论待会儿中午吃什么。
“这是青天白日……”
“那又如何?”真是很赵祾的回答。
我感到自己声音渐小:“而且是在书斋里……”
他依然道:“那又如何?”
我绝望地想,算了,就当他这些日子惶惑,性子有些走了样,姑且破例,依他这一回。我扭过头去不看他:“不如何,你自便吧。”
他闻言便低低笑了,捉住我的下巴让我转回头看向他,又揭开了那副面纱,吻上了我的唇,我只能昂起头来回应他。
他的右手还不太灵便,奈何仅一只手实在影响发挥。我今日的发髻尤其繁复,便笑睨着,看他要如何解。
他挑挑眉,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知道我怕痒,他便俯下身来往我耳边吹了口气,我只能笑着躲。这下意识的一躲偏被他截住,像是直接撞入了他怀里,他就势把我拥住。
“怎么,等着看笑话?”他继续在我耳畔轻笑,简直像是在咬耳朵,痒得我不行,“怀柔,你不能帮帮忙?”
我抬手拔了几根钗子,刚要说话,就听门外传来一声不知什么落地的重响,惊得我脑子空白了一瞬。我疑心是赵宣去而复返,一边推他,一边道:“赵祾,外间有人在……”
他叹口气,直起身来,帮着我把衣裳整理好。
外间脚步声又急又重,倒像那人气急败坏,因此脚下每一步都十分用力,听得出来人气势汹汹。在书斋的门被大力推开的瞬间,赵祾已飞快地转过了身去,用自己挡住了外间的视线。
我悄悄松口气,最后理了理衣襟和头发,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定神去瞧门口究竟是谁,敢在这里横冲直撞的必定不是府内的人,我们若是冲撞了什么大人物就不好了,这也太不巧了些。
这一看,我却惊诧不已,怎的门口的会是茛媛郡主?
只见得她面色通红,怒瞪了我们一眼,赵宣立在远处的影壁下,完全不敢靠近,更不敢抬头。姬天璇虽在门口,但只扫了这一眼,便冷笑着移开了目光:“我今日来,原是要同赵知州道别,不曾想倒是打扰二位雅兴了。”
叫人瞧见这种事情,我本该羞愧,但或许是因着对方并非男子,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我反倒放心了不少。
“郡主大驾光临,是赵某招待不周,但赵某旧伤未愈,不便行礼,望郡主海涵。”赵祾回答,许是因为我在他身后,他才找了这样的理由不行礼,但他声音平平,语声里没有道歉的意味,又故意提了手伤,反倒让人觉着像是挟恩图报了。
姬天璇不知为何没有接话,也难怪,撞破了这等场面,任何人恐怕都会觉得尴尬,更何况她自小在禁宫中长大,受的也是最正统的儒学教导,应当是……没有见过这些的,勃然大怒也正常,气氛一下有些僵持。
我见赵祾不欲多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道:“郡主不妨去正厅稍候片刻,待我们稍事休整便来请罪。”
我已强自镇定,但不知为何,声音同往日还有些不同,便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反应过来此举好似有些多余,更加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姬天璇恶狠狠盯了我一眼,但大约还是觉得不合礼数,飞速地移开了视线。
赵祾大概没想到我竟然会出声,回头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眼中见得一些惊异,但很快他的神情中就有了一丝笑,应和我道:“是了,劳郡主谅解,我与内人整理完毕后,立刻到正厅拜见。”
姬天璇冷笑道:“不必,我方才不小心,叫要送的玩意脱了手,礼物本身既已碎了,我就不多留了。”
“也好,叫郡主多等,臣也过意不去。既如此,恕不远送。”
气愤的脚步复又远逝,赵祾去关了门,我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看见这一地狼藉,我冲他摇了摇头:“算了罢,果真还是不该在白日里……”
我正要走,赵祾拉住我的手,语声又轻又柔,挠得人心痒:“怀柔。”只这一声,便叫我脚步再也迈不开。
他把我拉进怀里,嘴唇贴上我后颈,印下一个温热的吻,然后便笑着在我耳边低语:“方才我突地想起件事,你小时候是不是去过荆台,送那纸药方的时候?”
片刻前我刚想到了这事,转眼他便问了起来,莫不是世上真有心有灵犀一说?我转过头看向他,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方才福至心灵。”面前人听到我的话,心情一下便好了不少。
他歪了歪头,整个人瞧起来有种纯净的疑惑:“既如此,那时为何不与我见一面呢?我回来后,他们说你已离开了,有什么急事,竟等不到我回来?”
我看着他,心跳得很快,他在刻意蛊惑我,尽管知道这件事,我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唾沫,一语双关地道:“我……不敢。”
他听了我的话,有些愣住,接着却似突然明白了一般,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越发停不下来,他靠到了我的肩上,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我气得去咬他,他似是有恃无恐的,也不躲,我只能忿忿地意思了一下,在他耳垂上留下个浅浅的牙印:“这事有这么好笑,叫你很是骄傲?”
他志得意满地点头:“当然。”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拂过皮肤,激起一阵酥麻,“原来你的胆子这样小。”
又激我,虽然晓得他的目的,但我得承认他的激将法确实成功了。
心头冒起些火来,我转过身去推了他一把,赵祾顺从地后退几步,就这样被我逼至了案前。这回换他坐在书案上,仰头来看我,他的眼睛里带着点提前发觉我想做什么的讶异,但更多是笑。我被他的目光盯得颊上发烫,撇开脸道:“你再笑,我就真走了。”
“好,那我不笑了。”但声音里分明还有很浓的笑意。
我又推了他一把,力道并不大,不过他还是善解人意地自发仰面倒了下去。
方才解了些发饰,现今外间日头正好,我的头发都披在身后,除了碍事以外,更是抓心挠肝的热。正巧这回轮到我摘他的冠,就顺走了他的乌木簪子,随手绾了个髻。
赵祾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拢起自己的头发簪住,末了赞了一句:“很漂亮。”
我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莫名其妙。”
赵祾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我用手撑着木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也笑意盈盈地回看我。本来就紧张,他又一直是这样的眼神,我心乱如麻,这下连手脚都快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于是只能又下命令道:“闭上眼睛。”
他差点笑了出来,但最后好歹还是顾忌我所剩无几的面子,忍住了,依言闭了眼,我这才松下一口气。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上唇有一道柔和的弧度,看着这样的赵祾,莫名的,我感到腹中有了些许饥饿,但明明刚用过午膳不过一个时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不及多想,我遵循着本能,仿他方才模样,捏着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唇,他亦仰头回应。
分开的时候,赵祾的喉结滑了滑,我将手覆上去,轻轻抚过,拇指稍微用了点劲力按了一下,赵祾察觉到我的反应,低低笑了,仍闭着眼,问我:“喜欢这里?”
他说话的时候,手掌下的突起随着吐字震动,显得尤为可口。那种令人目眩的饥饿感又来了,心中冒起些陌生的念头,好似有另一个自己在一直重复着想把面前的人拆吃入腹。
……如果此时我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便要算痴傻了。《礼记》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若饥渴之人面对佳肴美馔,此时我起这口腹之欲,皆因赵祾。
我摇了摇头,告诫自己,素知咽喉脆弱,不可真的咬下去。于是只能转而啮咬他的嘴唇、他的耳朵、他的一切……想独占他,想和他逃到某个只有我们的地方。我为何会这样想呢?
若说赵祾的性子走了样,但这些日子以来,惶惑的又何止他一个人?
朗朗乾坤之下,我与他一样,这荒唐的白日见证着我们的纠缠,亦见证着宣泄。
只有如此,只有牵着彼此的手不停地往前奔跑,我们才能把那个雨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