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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自来自去梁上燕(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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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我给赵祾去了帖子,依然约在无涯松边相见。
其实我的决定只需写一封信去,他就能明白,但他郑重其事地向我坦言,我不能不同样对待他。
这两天我想了许多,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到诸多风云传闻之后的他的本来面目,有惊讶,也有失落,但并无失望。他似乎本该是这个模样,任世人猜测几何,仍岿然不动,也不屑做戏遮掩,毕竟他真正想做的,没有人能阻止,他真正认可的,也没有人能撼动。
此前我对他的诸多印象只是经由我自己的心投射出的镜像,此后他在我心中才真正成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再是那个名为“天下”的戏台上的一个粉墨登场的角色了。
怀着这样的心绪,我坐在同样的地方,思考他那日坐在此处,看着窗外那株以无涯子的道号起名的孤松时,心内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论是什么,一定是清晰而冷静的,倒叫浑浑噩噩这么多年的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些惭愧了。
门敲响后,赵祾推门而入。角色易位,我如今在这里瞧屏风后的他,他亦在面朝我的方向静立了片刻,然后才绕过屏风,切切实实地出现在我面前。这个水墨画一般的男子,就是我的未婚夫婿。三日不见,或许是确定了要与他度过一生,他自屏风后转出来时,仿佛都带着百丈谷三月的阳光。
今日他着青衣,腰带上配白玉,看起来修竹一样挺拔,真是很适合百丈谷春天的青阳。他在我对面落座,抬头时面上有笑:“二姑娘这么快就考虑好了?”
我端坐着点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赵祾。”
他面上一切如常,似乎不管我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能坦然接受。
说完了这句话,我松了口气,终于能聊些旁的,我问:“金丝云果是苗疆那边传过来的食物,过了青钺山,应当就没有这种吃法了。你那日为什么会选这个?”
赵祾笑了笑:“这家食肆开在这里,我想着你定然来过,既来过,店家兴许认得你,就试探着问了他你平日里喜欢些什么,他知道我是谁后,给我推荐了这个。”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深吸口气,将袖中揣了许久的细长锦盒抽出来,递给他,“我突然想起这么多年来,还未曾送过你什么,这是一个小礼物。”
这下赵祾脸上反倒有了讶异的神色,似乎没想到我会送东西给他。
那里面其实是一支式样古朴的乌木簪子,自那一面之缘后,我一直想送给他,却苦于找不到送礼的时机。
今日他的青玉簪也很好看,但我还是觉得他更适合乌木,这样清贵、古朴而高远的乌木,才更配他。
他打开锦盒时,眸中也带上了笑意,瞧上去应该是喜欢的,我听他道:“二姑娘忘记了,你送过我一纸药方。说来惭愧,我还一直未曾回礼,是我怠慢了。”
那个药方……提起这件事,我的脸又烧了起来,那不过是路过肆水畔为了凑个进赵府瞧一瞧的由头才临时翻出的东西,虽然之前为了改进这药确实想了许久,最后药效也令人满意,但这并非专门为他而配,在我心里委实算不上送礼。
但我总不好在此情此景下告诉他:那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想出的方子之一吧?
说来我医术还算不错,从小浸淫其中,仅凭兴趣,医术也得了父亲的十之五六,谷中人都夸我于此道上很有天赋。不过百丈谷里好医师太多了,正骨的让村头齐师傅瞧,小儿发热便去青钺山脚底下的茅草屋里找白姨,若是连日头疼,最好去西边的薛大娘那里……在这种地方长大,大夫实在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因此我未曾上过心,也未如何刻苦钻研过。
赵祾沉吟一二,解下了腰上的香囊递与我:“我来得匆忙,也未曾准备什么,委实是考虑不周。这香囊里的香是我自己制的,并非什么名贵物什。眼下我没旁的傍身,只能先将这个香囊赠予你,至于礼物,之后我会补上,望你莫要见怪。”
接过他的香囊时,那感觉就像在做梦,我低头看了看,香囊上绣着赵氏的家纹君子草杜衡,于是脑中自发跳出了另一句屈子的词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至于香囊本身,“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这首诗名为《定情诗》,我不信赵祾他没听过。香囊中隐隐传来些他身上相同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干净利落,冷冽沉静。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措,我喃喃道:“你还会制香?”这是我从未听过的,传言里的他似乎总是与功夫高强、足智多谋、少年扬名这类词绑在一起,从没有人说过这之外的事情,因此我便以为他从未涉猎过这些。是了,从此以后我不该只听信那些传闻。
“略懂得些药理,只是略通一二。”他强调了两遍,然后突然又想起些什么,一瞬瞧起来居然有些犹豫。
我正疑惑着,又听他说:“香囊中的这味香可以安神静气,名为‘赵祾’,望二姑娘莫觉得冒犯。”
这是……将自己交给我的意思吗?手中的香囊仿佛一下变得滚烫,我差点拿不住,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轻飘飘的纸鸢,摇摇晃晃、战战兢兢地飞上了百丈谷三月的天空。
那天走出食肆时,赵祾突然向食肆的店家讨要了一块木牌,看上去竟是要学着那些人向无涯松许愿。
这样的他委实让人觉得新奇,我印象中的赵祾是与“恣意飞扬”这类词无关的,可原来他也会做这些听起来傻乎乎的事?
我出神的时候,他已同店家聊毕,正侧头笑着问我:“你想许什么愿?”
“我吗?”原来、居然是为我许愿吗?不知是不是现下脑子里混混沌沌的,那一瞬间无数诸如“永结同心”之类的亲密想法在我心头滚过,但最终都没能出口。对着如今的他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有些不大合适,我也不太好意思。于是最后纠结许久,我嗫嚅着吐出了烂俗的八个字:“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赵祾倒没有催促,一直耐心地等着我,听我说出这个俗气的愿望,也没有任何异样,让从小就受阮怀淑嘲讽的我十分不习惯。
他以指做刃,很快就在木板上刻出了那八个字。我惊讶于他的功夫这样炉火纯青,也惊讶于他的字是这样好看。
他似是想了想,将木牌翻过来,在背后又刻上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将名字写上,神仙便知道是谁所求。”
我看着列在一起的“赵祾”与“阮怀柔”,只觉得呼吸一窒,是了,从此以后我的名字会同他排在一起。
他刻完字,向店家要了红绳,又上下打量起无涯松来,随口问我道:“我听人说,愿望挂得越高,神仙越容易瞧见,便会先护佑她,是吗?”
“是啊。”我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他问这个古老的传说做什么。乞料我话里尾音还未落下,他人就已经飘上了古松。
我都未看清他何时运起的轻功,转眼就瞧见他在树梢上借了几回力,身影已经到古树的半腰了。
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百丈谷之所以叫百丈谷,乃是因为地势险峻,无涯松就生长在悬崖边,下面是茫茫白雾,一旦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因这险峻的地势,父亲又数次强调此处危险切莫逞强,百丈谷中的大家一致认同红尘繁华,用性命去换心愿牌挂得高并不合算,所以无涯松上的木牌都挂在离崖近的这一侧。最高的那块不过是隔壁李小牛用他爷爷的鱼竿挑着钩上去的。因为这件事,当时小牛还折了好几根鱼竿,他爷爷知道之后气得跳脚,追着他打了三里路,但小牛非但不悔过,反倒以此为荣,这件事至今仍在谷内口耳相传。
不过看上去,今日李小牛这份高处不胜寒的殊荣就要被打破了……
可……就算要挂得高,也不是这么个高法呀!
我忍不住出声道:“赵祾!”
“什么?”他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听上去虽有些飘渺,但依然非常镇定。
我决定撒谎:“没有这么件事,你先下来!”
“怀柔,你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说这话时,他已经几个腾挪,人影又高了一些,声音时而来自这里,时而来自那里。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怎料他速度太快,弄得我有些应接不暇。
他好似是笑了,但因为离得远,我并未听清,也可能是我太紧张,甚至幻想他在笑。他第一次这样不带姓地唤我就是在如此令人提心吊胆的时候,但我焦灼得当时压根没有注意到。
赵祾还在往上,身形快得只见残影。
古松最上方的树枝十分纤细,我再不敢出声打扰,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只能捏着一把汗,仰头屏息,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食肆内的店家和客人们都纷纷走了出来,现如今我身后站了数十人,都和我一样屏息凝神,抬头仰望。
他似乎早已算好了,我见他最后一跃,还没看清动作,红绳就带着木牌稳稳系在了最高的枝头,接着他一个翻身,以同样迅捷的身姿向地面落下。
这场面比刚才还要更惊险,我吓得想闭眼,但又因为担心而不敢闭眼,只能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往下落。
最后他一点松枝,轻巧地回到了我身侧时,我听见身后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此时我的心也方才落回原处,我甚至感到自己喉咙有些发干。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有人出声赞道:“少侠好身手,不知师承何处,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那店家捅了说话的人一肘,上前向我们行礼:“如此轻功,我等今日开眼了。二姑娘也莫怪少主,我瞧少主游刃有余,为博美人一笑,方才如此的。”
我勉强笑着受了他的恭维,听了店家的话,那人自明白过来赵祾是何人,也就没再提方才的话题。
围观的人见今日又出了一桩奇事,看也看了,心满意足地散去了。我知道过不了多久,谷内就会传遍“赵氏的少主为了二姑娘勇登无涯松”的消息,然后便有人编排这青钺山到底如何高耸惊险、赵祾的轻功到底如何精妙、他到底如何绰绰有余地把那刻了字的木牌挂上树顶。
我也会成为他的传说中的一员,不再只是听故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既觉得有些难为情,又感到有些欣喜。
“之后应当再没人的愿望比我们的更高了,这样神仙们第一眼就能看见它,然后助你实现心愿。”他笑眯眯地说。
我免不得故意道:“是呀,总不会有第二个人如少主这般无聊了,浪费如此卓绝的轻功,只为挂一块木牌。”
赵祾闻言停住了脚步,我心下难免一紧,说到底我们才见过两面,其实并不算熟络,往日同阮怀淑这般阴阳怪气惯了,不小心对赵祾也如此,其实是有些失仪的。更何况他并不是一般人,他是赵氏的少主,还是荆台的知州,自小倍得重视,多受恭维,想来很少有人会这样同他说话。
我回头刚想挽回一二,却听他学着方才食肆老板的语气说:“二姑娘也莫怪少主了,我瞧少主游刃有余,为博美人一笑,方才如此的。”
我没有料到此情此景,赵祾竟会这样说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他。他见状也敛了笑意,认真地道:“怀柔,对我有信心一些,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
风那么轻,这次我终于听清了,他用柔和的声音,唤我——“怀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