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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自来自去梁上燕(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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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松是百丈谷的一处奇观,这是一株上了年纪的老松,没人知道它到底多少岁了,据说是一位叫无涯子的得道高人行经青钺山时所植。它一直生长在那道悬崖边,四季常青,云霭聚拢起来的时候,无涯松隐在雾里,看起来就像一位仙姑欲点化世人。
传说在无涯松的枝头用红绳与木牌系上自己的心愿,神明就能常佑此人,助其实现心愿,因此无涯松虽长在悬崖峭壁边缘,依然时常有人前去许愿,渐渐地那里就开了家食肆,也成为了过往樵夫商客歇脚的地方。
我小时候总会设想,如果赵祾有天到了百丈谷,一定要带他去谷里最美的地方都看一看,这其中就包含了无涯松。
他如今来了,还没等我带他去,他就已知道这株传说中通灵的神树,并邀我在那里相见。
我其实此前就知道赵家近日会来人商议两族要事,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来,直到他递了这张帖子,我才知道来客中有他本人。
虽然我去过荆台,但这应是他十九年的人生中头一回见我。也不知三载过去,他变成了什么样。
无涯松旁的食肆有两层,店家告诉我,赵祾在二楼的雅阁内等我。
我克制住纷乱的心跳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平静的“请进”。
这间雅阁是百丈谷最好的观景位置,从窗边向下看,可以看见崖边的苍松,若是刚巧碰上谷内天气晴好,白雾尽皆散去,还能从此处俯瞰整个百丈谷碧绿的药田并对面的青钺山。
屋子正中有扇长长的绢制屏风,上面绘制的正是绵延如女子黛眉的青钺山,据传这屏风还是从前无涯子手植青松后留下的真迹。从我的这侧,只能透过屏风见得些许模糊光影,桌前人闻声将视线从窗外的古松薄雾上收了回来,偏过头,也在看着屏风后的我,我们的视线似乎隔着那扇屏风相触。心湖被搅动,不由得急急跳了几下。
我在屏风后静立了片刻,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临到头无处可躲了阮怀柔,你必须要见他了。我深吸口气,这才敛了眸子,提步绕过屏风,向窗边走去。
那时我怕他发现我,也怕自己失望,缩到了太湖石后,眼下才终于得以正视他。那不是世俗意义上会认为俊美的脸,这个词放在他身上显得太过阴柔;却也不是世俗意义上会让人觉得刚猛的脸,这个词放在他身上会太粗鲁。
他像岩岩孤松,是遗世独立而挺拔自在的,眉眼如远山般疏朗,显得过分淡泊。他就是这样一个在阳刚与俊美之间找到了完美平衡的人,多一丝便多了,少一分也少了,就这样才刚刚好,他天生就该是这副模样,这才同我听过的那些事迹相衬。
倏地,一句诗就这么跳进了心中: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那一刻我悬在心里的石头怦然落地,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骤然升起,这样飘上了云端去,同云雀并行。三年前的感觉重回身体,连心脏敲打的速度都一模一样。
“阮姑娘,请坐。”他接着便勾起一个笑来,那笑很得体,不会让人觉得虚情假意,也不会叫人感觉他太过亲热,“幸会,在下赵祾。”
我再次深吸口气,将从涌出的情绪纷纷压下,也朝他笑了起来:“阮姑娘?我们这里可不止一个阮姑娘,少主说的是谁?”
似是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赵祾愣了一瞬之后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随着冰碗里甜汤的味道一起飘散开来,我这才发现桌案上碗中盛的是金丝云果,往日里我也喜欢喝这个。
他顺着我的话道:“青钺山百丈谷,阮怀柔。”
天下只有一个青钺山百丈谷,而这里只有一个阮怀柔。
他这话叫我心狠狠一摇,就像去山中采药时遇上了藤桥,晃晃荡荡的,又惊险又刺激,害怕自己会掉下去的同时,又觉得快活。
“怀,来也;柔,安也。言招来百神而安处之,怀柔,很好听。”我清楚地听见他的话,他抬起头来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道:“那么,这位阮怀柔阮姑娘。赵某此来百丈谷,有要事相商。”
这下却让我很错愕:“商议要事的话,为何是找我?谷外的事我不大清楚……”
“不,这件事别人做不得主,只有你可以。”他温和地打断了我的话,我突然意识到他要说些什么。
“你我如今坐在这里,是因为同一件事。”他低头尝了一口甜汤,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整个人看上去温和清贵,说出的话却锋芒毕露:“阮姑娘,这门亲事说定的时候,你我都还太小,十几年光阴如流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我此番来,是想问问你的意愿。”
“唔?”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带生辰八字,我不信这些。”他摇摇头,“你应当知道我家的习惯?”
此情此景,能让他在这里专程提起,约莫就是那一条——赵氏祖上认为妻妾成群,后院多事,反不若夫妻两个人来得清净自在,因此养成了这么个习惯。
我点点头:“我知道。”
“因此,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们应当见一见。”他笑了笑。
话及此处,我方才明白他此次是为何而来。
他垂着眸道:“二姑娘,恕我直言,你我之间的联姻不只牵扯到我们两个人,还有阮氏和赵氏的族人,赵氏……如今也并非从前那个赵氏了,若你想要过一生安稳的日子,选我兴许并不合适。”说这话时他的眉眼都很淡,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赞这甜汤很不错,可见这样的想法早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他向来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传闻中守礼得有些迂腐的赵应诀,到底是怎么养大了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侄子的?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好笑,然后便真的笑了出来。
赵祾瞧见我笑,有些意外,问道:“二姑娘为何笑?”
我咳嗽了一下,也舀了一小勺金丝云果,掩饰道:“没有,只是觉得这样也挺好。”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在揣测你守旧的堂叔看见你这副模样,心中滋味有多复杂。
兴许他觉得我的反应有趣,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我二人如今虽然顶着婚约的名头,但实际只是陌生人。这是人生中的大事,若是成了怨偶,对你我来说,未免都太凄惨了些。”
我正要说话,赵祾轻轻摇头阻止了我:“你不必即刻答复我,思虑权衡些时日也不迟。其实依我之见,两人应当相处些许时日、足够了解对方,才适合谈婚论嫁,但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未成婚便朝夕相对,又恐旁人闲话,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好歹见上一面。
“毕竟是之后几十年的日子,世间好男儿众多,不缺我一个,若因此耽误了你,便是我的罪过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三月廿二之前都会在百丈谷,这段时间内,劳烦二姑娘多多费神。如若不愿,我自会向令尊请罪,后果由我一力承担,绝不会影响二姑娘的名声。”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郑重周全得让我有些惶恐。我叹了口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应当是个说一不二、且敢于下注的人,若是做生意时遇到这样的人,定然也是放心的,无怪乎他能在如此年纪便带领赵氏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那天回去的时候,我像踩着一路的棉絮到了府里,梦游一般地回到自己的屋中,连阮怀淑惯常阴阳怪气的招呼都没能听到。
斑斑用头顶了顶我的腿,我这才发现它,俯身将它抱了起来。
晚间用饭时,爹爹问及今日赵祾见我时说了什么,我笑着回道:“没有什么,我们在无涯松旁吃了金丝云果,他夸百丈谷是个好地方,对了,他还说爹给我名字取得好。”
一旁阮怀淑又凉凉地道:“是了,今日终于见到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了,心里该多欢喜呀?可不知他是否如你所想的那般完美无缺?”
我还没说话,大哥就先皱眉叫了句:“阿淑。”阮怀淑只能低下头去,乖乖吃饭。
我于是也埋头用饭,说来奇怪,凡事阮怀淑总要与我争上一争,唯独赵祾是个例外。大约是她早早默认赵祾此后同我是一家人,非但没有想要与我争,反而自小就不待见这个人,还连带着对姓赵的人都很厌恶。
她这一闹,反倒让我心头的一团乱麻明晰起来。
是了,世间好男儿众多,但只有一个赵祾。
他说得对,其实理当足够了解过后,才能说得上是情啊爱啊,否则便同我一样,钦慕成了盲目,并不明智,也一直害怕真正见到他本人。今日我见了赵祾,发现此人果然与我心中所想的不同,但好似并比不传言中的他差,心中悬起的石头反而落了地。
就今日相处来瞧,我们至少脾气合得来,假使如他所说,我与他解除了婚约,与旁的人相处,尔后再生情愫,那人大概也没有他这样明事理,之后兴许也免不了诸多烦心事,到最后两看相厌。这样看来,赵祾依然是个好选择。
我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思及此处,我便知道自己的想法了。此刻的心情就像云开雾散,艳阳高照。
我直觉阮怀淑是羡慕了,但此刻我只认为她真是前所未有的可爱,忍不住还朝她笑了笑,惹得阮怀淑摸着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朝我直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