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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暮色千山入,春风百草香(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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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忧心忡忡此事,猜不中何时便会下来一纸诏书,改变我们的命运,是以赵祾和我这些时日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被人抓到把柄。他私下里也联系了些旧友,打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却没想到弄权之人若有心,再怎么避祸,也不过是无用功。
那实在是个不愿再回想的混乱雨夜,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各处都酸痛乏力,又若饮了数坛劣酒一般头疼欲裂,口里还在发苦,想来是敲晕之后被灌过软骨散之类的药。
“哟,真醒了?果然得按老大的方法,秃瓢,下次那种白药粉别再手抖倒多了,如果不小心弄死了就不好交差了。”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接着传来了一阵哄笑,脑子本就混沌不清,他们一齐大笑,轰得我甚至耳鸣了片刻。
旁边传来一个阴鸷的声音,我模糊听见他回了句:“知道了,女人就是麻烦。”
有第三个人的声音道:“你这话我不认同,女人可是好东西,当然得小心些,尤其是这些金尊玉贵的夫人小姐,免得在享用之前就坏掉了,是不是?”
他说着,拍了拍我的脸,手上带着浓重的猪骚味,我能看见他指甲盖里的黑泥,他的力道不重,比起单纯的暴力,更像是某种令人作呕的暗示。我本能地想躲,却发现浑身痛得厉害,拼尽全力也只能移动半寸。
我只能冷声道:“诸位不如先自报家门。”
那人摇头晃脑的,油腻腻地笑了:“没什么家门,小可只会点三脚猫功夫,比不得阮娘子出身百丈谷嫡系。”
旁边另有人道:“阮家带领百丈谷悬壶济世多年,大家都爱戴敬重,我们兄弟几个当年走投无路,还得过谷内神医救治,原本大家都不愿接这单,毕竟几乎等同于和道上所有人为敌,但奈何你得罪了捏着我命的主人,为着我们这些贱命,也只好委屈夫人些许了。想必您这样济世为怀的人,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苦衷吧。”
“是啊是啊。”所有人都附和道,他们人本就多,我头痛得厉害,已经分不清到底有几人在说话了。
古来要毁掉一个男子只需去势,古来要毁掉一个女子只需用强,我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从前谷中也来过些这样的女子,甚至谷中的王婶是专门医治这些女孩的,我去给她帮过手,知道比起身体的疾病,反倒是她们的心已先死了。
这些能来求医或能被亲人带来求医的女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更多的女孩子甚至会被连同亲人在内的所有人唾弃,分明她们什么错都没有。
我明白自己招惹了谁,毕竟在这醴京也只得罪过那么几个人,但他分明有许多办法,我实在没想到竟真的会选这种最下作的方式。我不得不感慨,那真是天下自以为最高贵,其实最下贱的人了。
正此时,外间落下一个惊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才意识到外面正在下暴雨,这样的话,来路痕迹尽皆被覆盖,赵祾便更难找到我了……不,他几乎不可能找到我的。我还能做些什么?
尽管脑子仍昏沉着,但我还是努力地思索着,尽管每一条看起来好像都是死路。
“阮娘子说到底还是百丈谷出身,我等恩将仇报,恐招天谴。”说这话的人还在笑,“虽然这辈子做了不少坏事,但都是迫于无奈,夫人今日大恩,我们也会铭记于心。”这话滑进我耳里的时候,就像黏答答的蠕虫一样,我只觉得恶心。
百丈谷内并非都是圣人,我们从小学着辨认草药前,便总有长者会说:“为恶者不可救,别管什么法啊理啊的,总之为恶者不可救,明白吗?”
就此事,谷里还有过好几次争辩,数姜伯伯和王婶吵得最厉害,最后不欢而散。但爹从未阻止过,想来他或许也未曾想通其中关节,因此无从劝解,毕竟百丈谷也从不是什么妄图感化人心的圣地。
说到底,救与不救,往往在医师的一念之间。百丈谷内曾有一名女医,因从前为情所伤,后来再也不为男子诊病,对此,谷内也无人置喙。但披着假面的恶人,却是防不胜防。
我不知道是哪几位前辈救了他们,但这样的人狼心狗肺,救他们也真是脏了前辈的手。
“阮小娘子,我不妨告诉你,主人不仅要我们脏了你,还要毁掉你的容貌,然后再把你扔回赵家门口。说实在话,你生得这般好看,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忍心。”
他旁边的人猛地就推开了他,骂骂咧咧地道:“行了,老东西,唧唧歪歪半天,别玩死了就行。”
我突然有些想笑,也不知他们如何想的,居然还要在古往今来的惯例上画蛇添足一笔。他们或许是无意找了这么几个得过百丈谷恩惠的粗人;又或许是谷中人救人无数,他们碰巧都是其中之一。
但幕后主使不知道的是,比杀人更狠的是诛心,尽管这些人从前压根不是我所医,但他们说的这些话碰巧诛了我的心。
我感觉自己有些麻木,只觉得人心真是丑恶至极,我到底为何会同这样的家伙一起生在这天地之间呢?我突然很佩服祖父,他少时兵荒马乱,见过无数背叛、无数罪孽,连他自己都差点沦为肉羹,却还能持一颗赤子心救死扶伤,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依我看,这样的人世,不救也罢。
阮家祖上弃丰沃的中原南下,退居于青钺山一带,远离繁华权势,非为沽名钓誉,谷中人皆知晓,乃是对凡尘失望所致。
可这世俗的火终究还是烧到了我们身上,但只望恶有恶报。若如他们所说,不小心把我杀死了,那我死在这么个晦暗的雨夜天也不赖,人自尘土中来,终归于尘土,但这一刻我还是有些厌恶自己的无能。
当下无解,我本已万念俱灰,也不存侥幸认为赵祾能找到此处。不,他最好不要来,我不愿被他撞见这么狼狈的场面。今日茛媛郡主生辰,齐王递了帖子,专程让他去吃酒。
赵祾本欲推脱,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接了下来,待到酒宴结束,一切应是已尘埃落定了……也罢。
虽说已生了自毁念头,但说不怕不恨,那是假的,世间恐怕没有谁能坦然面对。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我已听不进他们在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争抢到底谁该最先对我动手。我已为囚徒,可这群人为如何分赃大打出手的场面实在太过荒谬讽刺,我几乎快笑出声来。
赵祾突然劈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的时候,我都怀疑那个人影是否是因我太害怕,而用以欺骗自己的幻觉。
他的出现伴随着几滴滚烫的腥味,然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我只见到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手,那剑气凌厉骇人,砍了一只手后依然留有余波,将我的头发也割断了几缕。
我回头去的时候正看见他那副煞神一般的脸色,外间雨太大,他浑身湿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方才他使的力太大,剑尖还在轻颤。我瞧见他的模样,才发现刚刚为何会偏了几分——他使的是左手。
他平日里惯用右手,但他的右手自上次断过之后还未好全。
纵使赵祾没专程练过左手出剑,他的剑法也依然快而狠绝。他一言不发,刈麦一般收割人命。我突然想起我还从未见过他杀人,这居然是头一回。
剑上寒光翩飞,杀人于转瞬之间,不见任何迟滞,快得只余残影。纵使如此,我发现他身姿此刻看起来依然飘然,仿佛用剑的从容潇洒自一开始就刻在他骨子里。
我突然想起伍爷爷当年评价赵氏一门的武功时,诵了一段曹植公子的《洛神赋》:“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他还说:“旁人习武,都是熟悉招式之后才能逐渐从笨重拙劣练得潇洒随意,但赵氏一门的功夫则不同。听闻他们家的武功是祖辈亲历名山大川才悟出,从最初,这功法便是飘逸灵动中暗藏杀机的。”
真是奇了,当年见他飞身掠上无涯松时我都没能记起这些,竟会在此时想起。
那被斩了一只手的男子分明一直伏在一旁,想来是断了只手疼得要命,一直没缓过来,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威胁,因此赵祾还未来得及杀他,此时我却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方站稳,我以为他是准备偷袭赵祾,正要出声提醒,不知为何他却突然朝我扑了过来,想是想拿我当人质,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瞬间咬住了他伸来的手掌。
这一下,我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几乎能听到他掌骨碎裂的声音,他尖叫了一声,挣开之后又甩了我一巴掌。我咬这一下让他发了狠,也不拿我当人质了,电光火石之间,我只能瞧见一道雪亮的刀光朝我咬了过来。
我被喂了药,身体本就乏力,刚才那一下又差点给我抽晕过去,实在躲避不及。
前二十年我都过得平顺,运道也一直不错,谁能想最后时分却这样不幸,这一刀下去我就算不死,也必然是个半残了。本已做好了准备,谁曾想下一刻赵祾的剑光就到了,将他捅了个对穿。
血从上面滴下来,那人手里的匕首落地,眼里还有不可置信。
至此,这骚乱才终于平息。
赵祾猛地扑到我面前,我听他声音都有些颤抖:“怀柔,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一瞬间脑子里有许多东西,但那些想法又流逝得太快了,我抓不住,所以又似什么都没有。他见我的样子,似乎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又怕弄疼了我,只能扔了剑,用左手轻轻触碰我的脸。那手还沾着雨水,湿漉漉的在发颤。
那样轻,仿佛我一捏就碎了一般:“怀柔,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怀柔。”
“没有,我只是……”我这才反应过来,努力地朝他挤出一个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谢谢你,赵祾。”
他把我抱得那样紧,温度隔着湿淋淋的衣衫传来,却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滚烫。他整个人都在抖,偏生他还不自知,正在试着安慰我:“我明白,我明白,怀柔,别怕。我在这里。”
不,你不明白,我暗暗想着,闭上了眼睛。
多谢你,这世间好歹没有那么糟糕,至少有赵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