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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暂时相赏莫相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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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赵祾一直守在我旁边,未再离开半步,直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赵宣终于驾着马车赶到了这里,我们才得以离开这座颤颤巍巍、满地横尸、腥气四溢的破茅屋。
赵祾说他晚了,其实没有,我完完整整的,只头发掉了几缕,比起最初我以为的好了太多。
他一路都拥着我,纵使右手没什么力气,也依然不肯放开,从那破茅屋到住处的每一步,那把还滴着血的剑都一直在他手边。
我其实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色,阴郁而偏执,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漫出来,更显冷意。
我身上依然提不起什么力气,就算回了府,也只能躺在榻上。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痛,于是这才知道自己脸上被剌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脸颊一直划到嘴角,想是之前那人手上有戒指一类的东西的,扇我那一巴掌时留下的。
绑我的是群不修边幅的莽汉,会戴戒指的人,多半是他们头目一样的人,我同赵祾说了这事,他只脸色铁青地叮嘱让我好生休息,别再为这些事费神。
平月给我脸上上药的时候,赵祾在一旁盯着,脸色阴冷狠戾,吓得从小跟在我身边、一直替我拣药、从未出过差错的平月都差点摔了药瓶。
我不得已摇了摇他的手:“赵祾,别看了。”
他闻言敛了眸子,平月这才松口气。
他坐在满室晨光里,早晨轻薄和暖的太阳洒在他眉梢眼角,依然没能让他冷硬的神色缓和起来。
兴许是心头知道已彻底安全了,我便放任自己又发起呆来,赵祾这模样,让我想起从前看的一幅颇具禅意的大写意,据传是某位得道高僧所作,画上似雪,但细看,又似山,再一看,又似眉峰。
我不由得走了神,印象中最初,少年时的赵祾便是沉稳高远的,后来再见他时觉得潇洒而疏离,我们成婚之后,又觉得他是活得恣意的一个人,更后来便觉得除此以外,应有的温柔他也没有落下,如青松如明月,最远时也从没让我觉得凉意澹澹。
但从昨夜直到现在,他的神情一直是森冷的,宛如阎罗。
平月上完药后就退了出去,赵祾为我掖好被角,这才去一旁除下了湿衣,他连更衣都是在能完全看见我的地方,换完他便卧在了我身旁,伸手一揽,我就被他的气息牢牢裹住了。
他依然没有说话,我却不能不说:“赵祾,别去追查了。”
“为何?”他的话里听不出起伏,但凉意十足,活像跌进了数九寒冬的冰洞里一般。
我摇了摇头:“若是齐王一脉,早在琼林宴后就该动手了,但为何偏偏等到我爹婉言谢绝入仕的信到之后呢?已猜到是谁了,便知道不会有结果的。”
他离我那样近,一双眼似寒星闪烁,我突地喉头有些哽咽,真说起来,怎么会不恨,但此事就算闹大了,也什么都无法改变,还会惹得自己一身麻烦。
真说起来,那位压根没空关注这些小事,最大的可能便是接连两回惹他不满,因此他说了句轻飘飘的话,甚至连表态也算不上,便自有人来完成后面的一切,毕竟对他们来说,赌赢了便是替君父分忧,赌输了也不打紧,平头百姓的一条人命在他们心中兴许连草芥都不如。
罢了,昨夜我已去鬼门关外走了一圈,如今这样已足够。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面像有狂风怒卷,但最终这风也只是很轻、很轻地,落下了。
我知道他不会再执着地追究下去了,心头便一松,他抬手用极轻的力道抚我的脸,问道:“这道伤口,抱歉,怀柔。”
我摇摇头:“没什么打紧的,不必自责,你已来得够及时了。”
“绝不会有下次了。”他的声音同指尖的力道一样,很轻的几个字,落在晨光里,就像满室飘洒的微尘,却在我心头重重落下。
我本欲讲几句笑语,好叫他莫要再这么紧绷,但赵祾郑重得让我全部的玩笑已无法成为一个玩笑,于是我只能同样道:“百丈谷奇药方子众多,只要不是深可见骨,都能医好。但好起来的这段时间,就劳烦少主为我找一顶帷帽和一副面纱了。”
蒙汗药的药效还没过,绷紧的弦一松开,倦意便上涌,我打了个呵欠,赵祾便凑过来吻了吻我没有伤口的那边嘴角:“困了就睡吧,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本以为这次只睡一觉便好,但大概是那晚先被喂了猛药,又淋雨着了凉,后来情绪起伏太大,所以居然生了一场重病,起了高热,连着昏了许久。
梦里只觉得手一直被人紧紧攥着,从不放开,有时似乎都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呼唤我:“怀柔。”但往日向来沉稳冷静的声音听着甚至有些发颤,像是很怕我就此一睡不醒,让我的心也跟着发起颤来。
我想睁开眼睛瞧一瞧他,告诉他我没事,只是想多睡一睡,但眼皮上却沉重得压了铁块似地,最后也只能带着满怀不安与焦急沉沉睡去,在梦里都一直记挂着他。
连日高烧不退,我醒来的时候只见到赵祾疲惫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嗓子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我尝试张了张嘴,但发现自己一说话,喉咙就一股撕扯般的疼痛,于是吃过药,用过清粥后也只能看着他,赵祾将头抵过来,用额头探了探我的温度,松了口气道:“不热了,你昏睡了整整三个日夜,现在感觉如何?医师说你醒来,便是好转了。”
他的嗓音也是哑的,听起来似是这三个日夜他都未曾闭眼一样。
他此时说话声音和神情都与平时无异,我几疑高烧时听到的声音都是我自己的臆想。
我忙点点头,表示自己还好。
他就轻声道:“那便,陪我一会儿吧,怀柔。”
说完这话,他便睡着了,那样快,前一刻还在同我讲话,下一刻呼吸已放缓了。我看着他的脸,下巴上的青茬冒了些许,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带着倦色的宁静,睡得很沉,想来该是累坏了。
赵祾睡着时都皱着眉,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仍然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手。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似乎从那晚起,他就未曾放开过。
我用没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支起身来,勉强替睡得太快的赵祾掖好了被角。又向守在外间的平月招了招手,她立刻明白了,放轻了步子过来。
我声音哑得很,说不出话,便看了赵祾一眼,平月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知道我想问些什么,便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少主这三日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姑娘,从没合过眼。我听赵宣说,那天是少主先是被事情绊住了,这才没有提早出门,后来有一位自称蔺皖的公子突然来拜访,少主便直接没去齐王府了,也是因为他的消息,少主才能这么快地找到那里。
"赵宣他们当时也都在找姑娘,但还是少主快些。茅屋那边已全处理好了,不会留下痕迹。请的医师来过,但少主不大放心,就让我照以前的方子煎了药。药端来后,也不许人靠近,都是他亲自试过之后再喂给姑娘的。”
我又比划了两下,平月有些疑惑,我指了指天上,她道:“陛下……吗?近日里没什么旨意,齐王殿下与郡主那边也没什么。”
我看了眼赵祾,暗暗叹了口气,平月便问:“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摇摇头,她便退下了。
我复又躺下,虽然早已经睡饱了,但赵祾在这里,就算只是躺下看着他,心中也会好过许多。
我停顿太久的脑子终于有时间再次转动起来,我开始回想这整次事情的经过。
从四日前我在街上被人敲晕开始算,赵祾找不到我,多半也就没去齐王府。
自齐王一脉目前的反应来看,多半是知道情况了,那伙人挑小郡主生辰时动手,一来是看准了赵祾赴宴后无法及时得知消息,二来也是因这日子足够特殊。齐王府并未追究赵祾没出席生辰宴的事,想来就算这事他们没参与,那也是提前知晓的。
蔺皖,我不记得有这么号人,蔺皖,蔺皖……可是方婉临?
因我无意中帮过她,所以她才冒险给赵祾传了消息,想来那天她问我为何不恼怒,说明她作为世子的未婚妻,已晓得了些什么内幕,原来如此,无怪她事先便认得我。虽被人性之恶所伤,但无意间的善意竟救了我一命,不知是否轮回中自有天意。
赵祾出手如此狠,但那群人皆是些作恶多端之辈,杀之也算为民除害,况且为了颜面,天家不会宣扬,反而会帮着隐瞒此事,倒不必担心追责。
只是,齐王府与皇上那里接下来又是什么打算呢?还会有下次吗?若还有下次,我如何自保呢?若我擅武艺,便不会如此苦恼,这副身体真是太糟糕了。
我叹口气,只觉得烦心事真是多不胜数,这样的事本没什么大不了,但一牵扯上皇帝那一大家子人,就没有轻松的。算了,我在这里理来理去无甚用,现下也走不开身,等赵祾醒了同他说,才能商讨出解决办法。
我把这些恼人的事情搁在一边,开始想我自己的事。起初我学医是为了什么呢?也没什么理由,整个谷中到处都是医师,所有人都自发地觉得,我生下来就也该是个医师。
于是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学到了如今,但也就这一年来拜了师,才学得认真了些。遇上这些歹人,叫我开始怀疑自己的那份心了,一想到自己所救之人,往后兴许会去伤害他人,我就失去了所谓的医者仁心。
不,不该这样……世上并没有完人,也不能一棒子将所有人都打死,我遇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好人,譬如我爹、我的家人们,譬如谷中那么多人,譬如方姑娘,若非她,我怎么还能坐在这里思索这些呢?还有,还有……赵祾。
赵祾只当他从那些人手上救下了我的人,却不知他救的不只是我的命,是一整个我,还有我心里的百丈谷。那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神迹,我愿意相信这是天意。
通白《弄华枝》,晋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