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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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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便是皇家春蒐,这本与我们无关,但陛下召了赵祾随驾,李贵妃又召了我随行,所以我们俩又莫名其妙地都来到了醴京外的猎场。猎场名为天水苑,晚春时节,有些花还未谢,看起来风景倒很是不错,不过我现在实在没甚心情赏花。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毕竟我和赵祾依然身处一地,但却又离得那么远。我倒是没有一定要和他随时黏在一起的想法,但总是这样,难免让我有些提心吊胆的。
贵妃走哪里总带着我,好似非常喜欢我的样子,弄得常在后宫内走动的人好似都认识我了。太监宫女们也都是会望风的人精,因为这一层关系,待我也客气有礼。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这是何意,我不觉她对待我的方式是亲近,更不觉得自己傍上了贵胄,但恐怕所有人都觉得李氏对我青眼有加。兴许这些舞权弄势之人便是喜欢作出阴晴难定的样子,好叫人猜测他们的内心,以达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效果。
天水苑就修在九芒山下,山脚还有九芒行宫,仅在每年祭祖与围猎时才启用。这每年一次的皇家围猎对于男子们来说是展露身手、赢得赏识的好机会,对女眷来说是走出宫门府邸、散心赏景的最佳时机,因此人人摩拳擦掌,看上去兴奋异常。
赵祾应该也是第一次随行春蒐,我听闻他没怎么参加围猎,在众人盛情邀请之下不得已射了只虎,但也只堪堪射中虎腿,最后还是劳烦晋王殿下补了一刀,这才放倒。我听闻此言,只会心一笑,想来他应是知道这等场合树大招风,因此才藏拙。
跟权势扯上关系的地方就是全天下勾心斗角最严重的地方,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赵祾比我更明白。
我叹口气,心下不安,觉得来醴京这一遭,虽然面上平和,但真是暗流汹涌。
不过也可能是天家总是暗潮汹涌,我第一次被卷进来,所以尤其觉得暗潮汹涌。
人说伴君如伴虎,我瞅了一眼自己前面的背影,好吧,我也没觉得自己比赵祾的处境好到了哪里去。
“怀柔,陪我出去走走,天璇说她想练剑,现今应该在演武场呢。”
小郡主今日没有跟在李贵妃身边,原来是在演武场,我心下这样想到,垂着头行礼:“是。”
小郡主练剑的演武场不大,在天水苑的边缘,因着大家都在猎场上施展身手,所以这里不见禁军侍卫操练,倒算得空旷。
李贵妃之前同我打过招呼,她想瞧瞧小郡主如今学得到底如何了,我们到时先莫张扬,我点点头应下,同她在演武场外安静站定。
一抬头,居然看见了赵祾。
不知是不是他太夺人眼球,或是我太熟悉他,不管在哪里我总是能第一眼就瞧见他。
他今日穿了一身窃蓝骑装,衣领袖口又绲了银边,发冠用乌木簪固定着,腰上另别了把闪闪发光的弯刀。
春衣不厚,用腰带一束,熨帖匀称的衣裳把人的身形完美勾勒了出来。因为往日里代领族内事务,赵祾的衣裳要镇得住人,向来都是深沉的颜色,今日换了专程用来围猎的衣裳,难得见出他少年意气,显得他身高腿长的,利落得紧,简直成了靶场里的一道风景。
阳光盖住了他的半边肩头,另外半边身子被树荫笼罩,斑斑点点的光芒像在衣上做游戏,让赵祾整个人挺拔之中又有几分懒散。
他时不时向演武场内看两眼,但大多时候都在走神。不过赵祾多年混迹朝廷与江湖之间,练就了一番就算走着神看上去也很认真的模样,非熟识之人不能辨认。
我和李贵妃站的位置偏,又离得有些远了,他没能注意到我,我得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等我看够了,我才顺着他偶尔抬起的目光看向场内,发现他时不时看着的居然正是茛媛郡主姬天璇。
如李贵妃所说,姬天璇正在场内练剑,我看了两眼,便发现她并非全无功底,相反,她武功应当不赖。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郡主身份,往日里大家都宝贝得紧,姬天璇的剑法虽熟练,却华而不实的,不像是为伤人,更像是为筵席助兴的花架子。
看上去应是陛下给赵祾派了教郡主武艺的任务,因此才会出现眼前这一幕,我甚至猜到了他一定是因为不愿在围猎时崭露头角,才被下派到这里的。
但毕竟是陛下的指派,赵祾他也不能太过不上心。所以我偶尔可以见到他叫停小郡主,然后他们说上两句什么。
他声音不大,我在此处听不清,但他的神色却是我再熟悉不过——那种冷淡的、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无趣的神情。
他对着族中话多的老头儿,也是这种神情。不过除了我和邢管家,还有长期服侍的小厮侍女,其他人应该都看不出来。
我看着看着,却是没忍住,悄悄勾起了嘴角。
正巧此时李贵妃回头来看我,我察觉自己神态不够庄重,立刻敛了笑,恭敬地低下了头。
李贵妃盯了我一会儿,突然问道:“怀柔,你觉得天璇怎么样?”
我以为她是指剑法,于是佯装诚恳地赞道:“郡主天纵奇才,民女看着很是羡慕呢。”天纵奇才其实是我胡诌的,但这种久居高位者就吃他人自贬以抬高他们这套这一套,甚至以为常态。
我在心里默默叹气:真真人在外边,纵使不愿说谎,也是身不由己。
此时我不由得更加欣赏起兄长的傲骨来。
李贵妃眼里带笑,看了我一眼,我委实没懂她这眼神想传达些什么,只能随着她的视线,又把目光转回到演武场上。赵祾不知什么时候竟贴到了姬天璇的背后,正在手把手地指正她执剑的姿势。
我脑子里轰然一下,没控制住,嘴角原本上扬的弧度就僵住了。
赵祾只站了一瞬,就立刻行礼退到了一旁。
我的心这才放下来,不禁暗笑自己方才反应未免过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竟有些多疑小气起来,不妙,实在不妙。
我回神时见李贵妃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太监,正低声同她禀报些什么,李贵妃抬眼看我:“怀柔,陛下召你。”
我几疑自己幻听,她安抚地向我笑了笑,道:“你同这位公公前去即可。至于赵大人那边,我去替你转达便好。”她说着拉住了我的手,轻拍两下以示安抚,“陛下很欣赏赵大人,你不必紧张。”
跟着小太监去九芒行宫的路上,我还在思忖皇帝召我的用意。思来想去不过有二,一跟赵祾有关,一跟百丈谷有关,我身上统共就这么点可图谋的。赵祾的话,他人就在此处,有什么事相商,陛下没道理专程传我。
这样看来,就是百丈谷了。
可我们家山高水远、与世无争的,当今莫不是有什么隐疾想求偏方不成?我脑子里的想法都快跑到天边去了,只能悬崖勒马赶紧拉回来。
领路的小太监在前头恭敬地引路,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九芒行宫,不知是不是行宫内的树荫太茂密,我跟着他穿行其中,居然觉得这春日午后有些冷。等到了一座宫殿前,小太监转身向我行礼:“夫人稍待片刻,我去请示陛下。”
我点头:“有劳公公了。”
等了不一会儿,就看之前带路的小太监推开门放我进去:“夫人请进吧。”
我深吸口气,因自己即将面圣这事感到些许不真实。
虽然我在来的路上还同赵祾开玩笑,说借了他的光才得见天颜,但其实我对见到皇帝这事并没有什么热衷的,也并不期待,毕竟就算是天子,也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肉驱凡胎的,有何稀奇?并未见得他们中的谁真的寿与天齐。
但真到了近前,因他完全可以决定我这条小命,我已无余力评判陛下此人如何。虽然瞧起来只是突发奇想传我一见,但屋内气氛堪称凝滞压抑,甚至让人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好在脑子还记得必要的礼数:“民女参见陛下。”
“起身吧。”上首的人声音带着上了年纪的沉稳,威严十足,“听赵卿说,你是青钺山百丈谷人氏?”
我心道果然如此,回道:“是。”
皇上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些久远的回忆:“百丈谷是个清净之地,景色亦秀美,朕早年还同二弟去过,得过你祖父一剂良药。”
还有这等事?我竟从不知情,也未曾有人提过。
我转而一想,百丈谷从来不参与权势纷争,有人来求医,若瞧着不是恶徒,便给医了,也不会过多过打听对方名姓。
祖父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救过些什么人,就算知道,可能后来也因为诊治过的人太多而忘记了。
想着这样的家,我便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底气,面前人是天子,但在我百丈谷,天下人只分医师和病患,其余种种无甚区别。
这是百丈谷带给我的骄傲和骨气,我很感谢爹爹。
此时我就突然更理解了几分堂叔他老人家的坚持,江湖儿女么,少年侠气、快意恩仇,赵祾这样反而是有些违背了氏族们的初衷。
却没想到陛下没有过多追忆往昔,更没留给我猜测他目的的时间,直接开门见山,十分直白地道:“朕传唤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百丈谷可愿做朕的坐上宾?”
我的思绪还没拐过弯来,偶然听到这番话,不仅有些愣住。刚刚还在想着我们百丈谷飘然物外不淆浊浪,转眼就被抛出了这么个问题,应该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道好轮回吧……
我想了一想,不禁打了个寒战,当下便把稀泥立刻又给皇上和了回去:“承蒙陛下抬爱,只是我无法代替百丈谷做决定,恐不能给陛下承诺。民女只能修书一封去往家中,询问家父的意思。”
上位的人沉吟一二,回道:“朕明白,那朕便等着你的好消息。若事成……”他好似笑了笑,“赵氏与阮氏自都能更进一步,朕也会赐你个诰命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