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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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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挂的九九消寒图眼见的绘到了最后一笔,然后便是九尽桃花开,春深日暖时。
来自宫闱深处的一纸召令突然把我们传唤到了醴京,入都前,我都不知道这次为何偏偏专程点了我的名。
醴京原名醴城,最初起这名是由于此处处于南北来往的枢纽上,泉眼多,泉水也尚好,酿出的酒醇厚绵长。
闻说当今天子一族便发家于此,皇姓为姬,祖上原是前朝旧臣,同四大氏族之首的敕羌姬家乃是同姓,据说最早还是同宗而出,只是后来分家,一支入了朝堂为官,一支仍做闲云野鹤。
传言数十年前天下大乱,有鹓鶵栖于醴泉边,将天命授予姬氏,那夜醴京中的所有人都在梦中见到了鹓鶵,是为天降大吉。
后来果然姬氏就一统了天下,结束了几十年的战乱。
醴城也因此更名为醴京,取“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之意。凤凰饮过的那眼泉水也就此被天家供奉起来,每年只酿几十坛酒,皆为贡品,只在盛宴、赏赐及邦交时能见到,起名曰“凤凰饮”。
有过凤凰这事民间有多少人信我不知道,但我是不信的。毕竟历朝历代发迹时总有那么点神仙显灵、瑞兽贺岁一类的传言,古书中还爱写这些皇帝太子降生时出现什么异象,以证实他们是天命所归,能够做到天人感应,头回看还觉新鲜,看多了便觉得也就那样。
但据我兄长孔祯所说,醴京酒极好,“凤凰饮”确是真的酒中极品。兄长昔年高中状元,参加新科进士的琼林宴时曾尝过,那滋味真真世无其二。
我同赵祾说起这些时,难免有向他求证的意思,他笑着回我:“‘凤凰饮’我有幸尝过,确实是好酒。醴京酒却也都不错,回头可以捎带一些,叫人送去百丈谷给兄长。”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正巧今年也该科举了,琼林宴怕是去不了,但你若想见见探花宴的热闹,我们可以一同去。”
我欢呼一声,转眼将“到底为什么召我入都”这个问题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兴奋地收起行囊来,直到动身前,才又想起这个问题。
原本赵祾被传入都该是再正常不过,毕竟他现今好歹是荆台的知州,地方上的父母官,虽则荆台城中大家都更愿意称他为公子,但定期也是要回醴京述职的。
但我一介布衣,虽是出身什么四大氏族,但在酒楼上随意掉个瓜下来都能砸死三品大员的醴京,按那些个之乎者也的文人所言,我不就是江湖草莽,缘何把我也传去?
因此我一路都在打趣赵祾,言托他的福,我才得以面见圣颜。
圣颜不圣颜的不大重要,只不过有些玩笑可以松快些气氛,我其实能看出赵祾有几分紧张,毕竟朝堂不同于江湖,他恐我不知其中纷繁复杂,惹来祸事。我隐隐觉得这道旨意来者不善,再三承诺定会小心行事,他才放心些许。
才到醴京没多久,赵祾与我便分别被陛下和贵妃李氏通传,不得不分开入宫。
李贵妃是当年兄长被贬的源头,因此我不喜她,但却不能表现出来。待见过礼,我才得了机会偷偷打量她些许,宫中嫔妃大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出身,样貌仪态都绝不会差,她已不再年轻,但依然风韵犹存。
我听说李贵妃的父亲乃是户部尚书,哥哥是禁卫军统领,李氏虽算不上四世三公的大族,但仍手握重权,门生故吏众多。
陛下宠幸李氏,除了李氏女自身的原因之外,更是因为李家近年越发炙手可热,隐隐有群臣之首的意思了。
李贵妃好奢之名远扬,我本以为天家威严,自该气派,但李氏的奢侈有些太过,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从我被传召进宫开始,就被她的阵仗荼毒不浅。
照理说今日她只是约我到御花园坐坐,但金杯子金碗就不必说,李贵妃还戴了满头的鸽血红金凤钗,活像要去九芒山参加祭祖大典。
我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这样繁重华贵的首饰戴在头上,光是想想,我的脖子就已经在发酸了。我大致算了算,悲哀地发觉恐怕这一根钗就抵得上沱郡一城一年的救济粮。
荆台所在的沱郡,因为治下多水泽,夏秋又多雨,每年都有两三座小城洪涝成灾、颗粒无收,特别严重时,难民还会涌入荆台,赵祾每年都要差人布棚施粥,又给这些流离失所之人寻地方暂住。
自我到荆台,虽还未亲身经历过沱郡的水患,但往前数年的卷宗账本我也大致看了一遍,自认多少明白些黎民疾苦,可我瞧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内却并不知道。不过我早答应赵祾要做出规规矩矩的样子,因此也只在心里腹诽了一二,面上并未表现出来。
说实在话,百丈谷中人本就是江湖上民间出了名的知书达礼、心软和气,但爹爹从小教我的礼数在此处却仍不够。见了贵人便要作揖跪拜,不同的身份礼也不同,连头都不能抬得太高,后宫之中,比之前朝,宫嫔封号更复杂,规矩亦更多。
入都前,赵祾专程请了师傅来教授,我虽不大喜欢,但晓得这不是小事,也都好好学了,只是初回尝试,还有些生涩,不是非常习惯。
好在这十分金贵的李贵妃看上去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没多久就赐了我茶和座,好歹没叫我一直站着回话。
赵祾是男子,又没有姊妹亲眷是妃嫔身,因此入不得后宫,可叹我们都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却不能相见。
李贵妃同我像话家常一般绕着弯子说话,半柱香过去了,也未见得什么重点,全都是:怀柔年方几何?荆台可有什么好玩处?赵祾待你如何?赵氏府内下人可有礼数?这一类不痛不痒的问题。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这些,先不说她一介后宫妇人询问这些与她无关的事是否合适,但光要我同头回见面的、无甚亲缘关系、年纪算得上我伯母的人说这些家常私事,就让我浑身不自在。
偏偏我还不能不回应,这回应还需带着真诚的笑,不能只凭二十一、许多、很好、有礼这几个词搪塞她,我还得一一列举:我出身百丈谷,今年虚岁已二十又一了;荆台城内和周围分别有哪些哪些好玩的地方,吃食又如何;赵祾对我蛮好的……
这样下来,我口干舌燥,茶已喝了两盏,李贵妃还是浅浅笑着听我说话。我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只觉得自己真是要晕过去了。
真是造孽啊!
她清晨就召我入宫,等日头渐大,才停了同我的谈话,准备摆驾回宫,并唤我同她一起用午膳。
我本见她准备回宫,好不容易心下一松,但一听她要让我陪用午膳,我心中又咯噔一下,面上差点露馅。
贵妃有令,实在不得不从。
我跟在她的轿子后边,随着李贵妃回了她的时晤宫。
待入席时,我才发现这午膳不只我们二人,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垂眸坐于案前,神情十分冷淡。
“怀柔,这是齐王的长女,名曰天璇。陛下今年新赐了她‘茛媛郡主’之位,过不了多久,她便会去鄢州了。”李贵妃为我介绍道,我花了一会儿时间才想起齐王乃是她儿,这姬天璇自然是她亲孙女,然后我惊讶于她连孙女都这么大了,也不知是她生儿育女时年纪尚小,还是她瞧起来比实际年轻。
我目不斜视,但还是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一下这位小郡主,这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名字却这么霸气,转而又想着皇室家族,难免如此。
鄢州与荆台比邻,是沱郡首府,我心下一动,突然想起好似是有这么回事。难怪鄢州近日在大兴土木,原来是在为马上到来的小郡主修府邸呢。她方才问我那些,是怕小郡主之后过去住不习惯,被地方官刁难,所以才想先同我打个招呼,好叫身为荆台知州的赵祾多多照应些吗?
接着李贵妃又对孙女道:“天璇,这便是沱郡荆台赵氏的少夫人,阮怀柔。”李贵妃提到我的时候,笑意很深,语气有所加重,我不免有些疑惑。
但他们的肠子恐比常人多了几千道拐,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不如不想,于是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先低着头行了礼:“民女请郡主安。”
小郡主待我行好礼,才淡淡地道:“阮姐姐。”
我心下一时警铃大作,赶紧起身行礼:“使不得,郡主这是折煞民女了。”
姬天璇扯出一个笑来,她笑起来时神色依然让人觉得遥远,只脸颊边有两个小梨涡,肤白如脂,唇色绯红,倒是分外好看:“阮姐姐不必多礼,我瞧着你便觉得亲切,所以便唤你一声姐姐,你莫要怪我唐突才是。”她语气里带笑,声音分明很是亲近,但神色却依然是冷的。
我头回见到这样矛盾的人,让人实在捉摸不透,李贵妃也再三劝我就此受了,我只好带着满腹疑问愣愣地坐下。
这顿午膳从头到尾,小郡主姬天璇都是那副冷淡的表情,连同她祖母说话时都是如此,再加之她语调时常也无甚起伏,更显得清冷。
我看李贵妃对此淡然处之,明显习以为常,便开始怀疑这小郡主莫不是天生五官不太协调,又或是情绪无法如常人般正常表达,这才有此情况。想通这一层,心下就不禁更加郑重起来,说话字斟句酌,生怕哪里不小心惹了她不开心。
午膳用完,李贵妃才终于肯放我离开。我自幼对他人的情绪转变很是敏锐,瞧得出今日她对我十分满意,心里只能千恩万谢,想着下次千万不要再见。
出宫时的步子都比来时要轻快得多。
待我到了宫门外,立时找见了赵府的马车,赵祾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牵过了我的手。
“李贵妃可有为难你?”他第一句话问的便是这个。
我摇摇头:“未曾。”
赵祾难免有所疑虑,我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我此前也听闻李贵妃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且还曾在筵席上刁难过他,但她今日确实没有对我如何。
赵祾嘱我此后也多加注意,看上去这才放心了些。
通白《弄华枝》,晋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