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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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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位者久,习惯了呼风唤雨,自然也容易认定他人好拿捏掌控。他应当是觉得诰命夫人是个顶大的荣幸,所以笑得颇为自信,但我对此委实不太感冒,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惶恐地谢恩:“民女谢过皇上。”
我看陛下也说完了,应是没什么别的事了,就自觉告退。出行宫时被林间的风一吹,才发觉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
一日的围猎总算落下帷幕,赵祾从外间回来时,手里执着柄不知从哪里来的象牙折扇。
他见了我,当先便问道:“陛下今日同你说了什么?”
我张了张口,还是觉得不知从何说起。
这其实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事关两族利益,我没法再做到完全置身事外,不带丝毫个人偏见地说出来。
他撑着头道:“你不说,我便来猜猜,陛下问你:百丈谷愿不愿归附朝廷,是也不是?”
我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他抚掌大笑,扔了折扇便来揽我:“怀柔,这样的事情陛下定是先召我说过了,我言做不了主,他便才会找上你的。”
我被他一把拉进怀里,头脸一下撞进他结实的胸膛,不免埋怨道:“逗我很有趣吗,赵大人?”
他好似真的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给出了答案:“是很有趣。”
我气得去掐他,他边躲边道:“不闹了,你如何想的。”见我又开始欲言又止,他便说:“不必考虑我,怀柔。”
“我虽已给爹爹去了信,但我觉得他不会同意。而且百丈谷内的大家都不怎么服管……就算爹爹同意,其余人多半也不同意。”我看着赵祾,他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我便又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会同意。”
他这才挑了挑眉,神色淡淡:“你同堂叔想法一样?”
我知道他又想起他十四岁那年,赵应诀为了阻止他公然归附朝廷时所做的事情了。
当年的事沸沸扬扬,传得连与世隔绝的百丈谷内都人人耳熟能详。
我没亲眼见到那个场面,但听闻赵应诀当时绝食以明志,赵祾便在宗祠也连跪了五日,陪着堂叔绝食。
他原是习武的身子,原本饿上一阵也不至于太过虚弱,但当时正是男孩长身体的年纪,本来饭量就该大得惊人,五天不吃,人还跪着,铁人也该被拖垮了。
事情最后终结于赵祾在祠堂跪晕了过去,赵应诀实在不忍心,只能承诺不再阻止他。但相应的,赵祾自小尊敬、手把手教导他的堂叔,就此与他决裂,再也不过问族中事务,只在祭祖之类的大事中才能得见。
早先我还天真地觉得,若他想修复同堂叔的关系,那便只需从朝廷中抽身便好,他如今这样,便是已在两方选择了对自己来说更重要的一方。但后来我才知道有许多事情是不能放在衡器两端比重的,也有许多事情也是不能朝令夕改的,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天家。
那时的我满眼只看得到他,觉得他不论做什么都风光无两,担心的也只有他的身体,知道他大好之后,这件事便从我这里揭过了。后来再次提起,荆台赵氏的锋芒已大到连第一大族敕羌姬氏也得避让三分,那时我更加认为他的决定正确,而赵应诀太过迂腐。但此刻看来,我却在慢慢偏向长辈们的看法了。
年少时总是轻狂的,但经受磨难过后,也才会懂老人们为何总是保守持旧,囿于一方。
我陪着他体会过那种摇摇欲坠的亲情,但终究不是我自身所感,也自然不知道赵祾心里会有多遗憾,我只知道这一定是少有的、他此生都无法释怀的事情之一。
我去牵他的手,把那只带着茧子的大手拢进掌心里,轻声说:“不完全一样,堂叔与你当年都太过极端尖锐了。赵祾,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只是,不喜欢这里,不喜欢拘束。我不想以后不论做什么,都要思虑再三、要隐忍不发,这样太累了。”
我感到他绷紧的身体在听见我的话后放松了下来,可见他虽没说出口,但还是非常在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其实也猜到父亲不会同意,怀柔,我从没指望着通过这些来谋取利益。
“权势确是我所求,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会用你和你的家族去换这些。我的怀柔,只做自己就足矣。”
“我知道。”否则我今日就不会听到这些了,我扑进他怀里,赵祾亦拥住了我。
“这样算来,我的诰命夫人岂不是没了?”正事谈完,玩笑自然也开得起来了。
“似乎是。”他的眉梢眼角都带着那股子淡笑,接过我的话继续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啦来不及啦,信都寄走了。那你要不要补偿我些什么?”
这样的发展似乎不在他的预料内,赵祾愣了一瞬,闷闷地笑了一声,我瞧不见他的脸,但震动却通过他的胸膛传进我耳中:“好啊,那怀柔想要什么呢?”
我非常认真地仰头看向他,把在心里窝了一整天的话给说了出来:“你教我剑法吧。”
他又愣住了,接着开始笑起来,越笑越过分,笑到后来都有些控制不住。
他晓得我白日里到过天水苑的演武场,这一笑,我就知他定然看透了我的意图。我面皮子薄,这下再也撑不住,推开他欲走:“你爱教不教。”
他手一伸,把我拦腰捞了回来,可算把笑声吞进去了,只是面上还飞扬着明晃晃的笑容:“教,自是得教。难得你开口,何况我一早便想你能多与我出去走走,不要于屋中久坐。只是练剑并非最好选择,你没有武功底子,给我些时日想想,或许别的更适合你。只是,怀柔这是醋了?”
我瞪了他一眼:“你偏生要问这么明白么?”
“好,那便不问了。”他笑眯眯的,明显已经默认了答案。
赵祾起身去沏茶,我拿起桌上那柄赵祾带回来的折扇细细端详,扇骨、扇页与扇面俱是雪白的象牙所制,然而最珍贵之处乃是扇面的镂空雕工,每一页上都有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小像,也不知制作它的牙雕匠人花了多少时间。
这样精致华贵的东西,遍历天下也不见得能寻到第二柄,赵祾平日里对这些昂贵物件无甚念想,我便问:“这又是哪位达官贵人所赠么?”
他倒茶的手一顿:“方才就想着等陛下这事说完便问你,这象牙扇子该如何处置?”
“怎么?”
“那是茛媛郡主所赐之物。”他回道。
我呆了一下,有些意外。他本可以含糊其辞,随口带过,人人都有秘密,我其实也完全没有理由要求他什么都告诉我。但赵祾恐怕已察觉我那点微妙的小心思,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如何处置都看我。
“既是郡主赐礼,便不可轻慢,也不好转赠他人。叫下人拿锦盒装了,之后收进库中吧。”
赵祾闻言眸子里又带了笑:“竟不是叫我就此扔了,或者毁了。”
我皱了皱眉,不知他话中真假。赵祾将茶搁在我面前,顺势也就坐在了案上,俯身下来亲我,很轻很快的一个吻,仿佛并未指望我有所回应,弄得我莫名其妙:“突然做什么?”
“看你可爱,忍不住。”他顿了顿,温声道:“本想看你为我拈酸吃醋,结果竟还是考虑得滴水不漏。怀柔,你可以任性些的。”
我摇摇头,亦看着他笑:“善妒伤身,我不疑你,何必自苦。还是说,赵大人竟更喜欢妒妇呀?”
我本是玩笑,谁料赵祾竟正经同我道:“不是期冀你善妒,但你若不要像现在这样平静淡泊,我会更开心。”
好奇怪的要求,我想了想,道:“那……我想看你用我送的东西,之后我另做乌木的予你,你适合乌木。”
“是了,怀柔看人最准。”他又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额角,接着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我从前也不知道乌木配我,后来才发现你眼光当真不错。你到底是怎么只见了我一次,就看出来的?”
“你猜?”
我自然不会告诉他,几千个日夜,我早已把他戴乌木簪子的样子想了无数遍,穿金带玉对他来说都太俗气,世间再没有东西比这清贵而高远的物件更适合他了。
百丈谷阮氏虽颇有盛名,但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个只会治病救人的从医世家,虽在四大氏族之列,但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是其中势力最小的一支,甚至比不上某些不在列的。
只不过因着特殊,所以世俗礼法有了默认的规矩,就算双方厮杀,谷中人若不主动出手伤人,旁的人也不可加害,否则此后便不必再来谷中求医,与百丈谷交好的氏族也愿意帮忙讨回公道。
因此陛下虽问过我那样的事,我却并没有多担心,毕竟就算他招徕了百丈谷,最多也就是给父亲和大哥安个闲差。
我们谷中人除了能做御医,好似也掌不了什么权。至多算是一种态度,四大族里有两家已归附了,又有同源而出的敕羌姬氏,数百年来居于四大族之首,剩余的皆在不言中了。
知道确是为此事,好歹不必日日揣度圣意、担惊受怕了,是以我和赵祾多少对这次被召来醴京的目的放心了些许。
九芒山下风光确实不错,但与我没什么太大干系,因着每日李贵妃都会召我去陪她,整得我全无闲暇静心赏景。
我有时都奇怪,她为何天天对着我,还没看厌我。我觉着她已将我当作了她的侍女,我本不是奴籍,只是良民一个,但奈何她是贵妃,为着不生事端,我也只能忍耐。
陛下新下了旨,要赵祾在醴京期间负责教授茛媛郡主武艺,所以他这些时日都必须跟在小郡主身边。我听到这事的时候,很难不皱眉头。
醴京多有不便,所以他答应我的事情还得回荆台去学。
真是岂有此理!
可这也非他能左右,我不愿因着这事让他为难,也明白自己吃的乃是飞来横醋。
想来想去,最后也只能自己默默咽下去,心里想的都是——何时能回荆台呢,这地方我真是待够了。
天家这些人在我心里,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群每天勾心斗角,还要拉着别人也一起勾心斗角的既可怜又可气的人了。
通白《弄华枝》,晋江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