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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长似今年,长似今年(三) ...

  •   我恍惚梦见我们在登山,山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就跟现在净觉寺外边的雾气一模一样,我虽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

      这是魇住了。

      那座山的山顶也有千仞绝壁,我们坐在悬空的廊檐旁谈天,头顶是星月满天,脚下是万丈悬崖。梦里的夜风很凉,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就拥着我在那廊檐上睡着了,闭上眼时,他嘴角尚有笑意。我原以为他只是困乏,但一探他鼻息,竟已没了气。

      我几乎是立刻便睁开了眼睛,自那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好一阵后我才勉强辨认出来身旁的另一个人影是赵祾,几乎像是魔怔了一般,我赶紧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有气息,是暖的,确认了这事后,我又立刻去探了他的腕子,手搭上去,脉搏跳得平稳有力,身体康健。

      这时我才确信,方才那真的只是个梦。然后我就下意识地嘲笑自己,眼下无病无灾的,我怎么会突然做那样的梦呢?实在是杞人忧天。

      大概是我的行为太放肆,赵祾的呼吸乱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像被烫到了一般,我吓得赶忙撒手,好在他没有真的醒过来。

      应是怕我滚下床去,赵祾把我搁在里侧,被角倒掖得很好,颇有我爹当年给我掖被角的风范。只是寺里节俭,这被子不仅潮,一屋还仅有窄窄一条,是以此刻我和他盖着同一床被子。大概是为了不凉着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所以挨得很近,他与我就在咫尺之间,我一侧头就能看见他英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

      这实在是我们睡着后靠得最近的一回,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一点,心一下跳得很急。不过好在我睡觉素来安静,没什么坏习惯,连醒也醒得无声无息,所以倒没有吵醒他,他也就不知道我兀自在此时心动。

      灯已熄了,窗外雾倒是散了大半,因此得见朦胧月色,看样子明日也会是个好天气,我们有机会见着庆云飞霞。

      想到这里我就在心中满足地叹了口气,还好那只是个梦,现实虽比不得梦中亲密无间,但他还在我身边。书里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若按这种说法,我们岂非是经历了上千次梦里这样的分离,或者说那其实本就是我们其中的一世?我不知道。

      携着这样的心绪,我又闭上了眼,模模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才又睡去。

      早晨是古刹的钟声再次把我唤醒的,那钟声宏远,我几乎立刻就清醒了,身旁赵祾似也是醒在这钟声里,我一抬眼便撞进他目光里。他微微一笑,声音还带着才苏醒时的懒散沙哑:“怀柔,卯初了。”

      我“嗯”了一声,忙低下头,耳根发烫,不用看就知道会有多红,毕竟这个地方、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过狎昵暧昧了一些,虽然昨夜我也这样打量过他,但那时他可没有这样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幸好两只耳朵都藏在头发里,他瞧不出来。

      而此刻我在想什么呢?我有些贪心地想,他若能一把把我捞进他怀里,这个早晨才真是圆满了。

      不过搁在当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只能想想。

      寺里的钟声是为着让僧人们起床练功而敲的,此时窗外天还未亮,我们既醒了,索性起来打水梳洗整理,好去明镜台看日升。
      因着身边没带服侍的人,所以我们互相给对方梳了头发。虽则成婚前赵祾学过如何给女子梳头,但他全没想到女子的发式变化之快,日新月异,他会的那几种如今已不时兴了,好在他学东西很快,这些时日见平月给我梳头,也上手试了几次,这便会梳最新的发式了。

      赵祾牵着还在打呵欠的我从厢房往明镜台走,路过某处,乍然看见庭中人手一根长棍、严阵以待的僧人们,我的瞌睡就这么直接被唬到了天边去。待我们从旁边的廊檐绕过他们练功的地方,一路出了净觉寺时,我还没从僧人们中气十足的吼声里回过神来。

      “这就是苦修吗?也太苦了些吧。”我感慨道。

      赵祾好笑地看我一眼,揶揄道:“看样子就算你不想起,在这等声音里也再睡不着了。”

      我严肃地点头赞同,还能在这种声音里睡着的,除了婴孩恐怕只剩仔猪了。

      我们到明镜台的时候,整座洵山还蒙在昏沉的雾青色里,但天边已有一线穿云而出的金光,照得云层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明镜台下白云滚滚,不似昨日那般大雾弥漫。

      明镜台虽有这么个名字,其实并不是座高台,只是一片还算平缓的山坡,想是源于那句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所以净觉寺才会给这里起这样的名字,以时时警醒寺中弟子。

      赵祾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和我一起把视线投向东边。

      事实证明各处的日出都各有千秋,百丈谷有百丈谷的美,洵山也有洵山的美。金乌如腾云驾雾一般从天边逐渐升起,视野中的颜色从鱼肚白逐渐变成桃色,然后是浅绯、朱红,离日出就差一刻。

      “怀柔,喜欢吗?”在这时,赵祾在突然出声问我。

      正巧风把白云吹得在明镜台下翻滚,我回头发现他倚着一旁的古松,就像脚下正踏在云里。此刻的阳光给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洵山的松柏、净觉寺的屋宇——包括他。

      日光里的赵祾面如金纸,他今日穿的衣衫恰有着仙气飘飘的大袖,整个人看起来快羽化一般,在明镜台上冷冽的晨风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落拓潇洒,好似马上便要乘云离我而去了,眼下他的模样倏忽同昨晚梦里那个身影重合,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我知道不该这样想,但那个梦的威力实在太大,我一下无法从中脱身,只觉得一瞬间,我好似也与梦中的那个我重合了,正巧此时脑子里倏忽跳出《金刚经》中那句最有名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个没忍住,我的眼前瞬时模糊,泪水直接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这位谪仙好像被我这一下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我听见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层慌乱,不再气定神闲:“怎么了,今日不是生辰吗?是想家了?”他走近几步,树影将将替他遮去那金光,赵祾的身形亦不再如幻影,恢复如常。

      我摇摇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无碍。”总不能告诉他,我昨晚做了个如此荒谬的梦,导致我现在还没能完全清醒吧。这样肉麻的话,如今的我对着他还说不出口。

      赵祾好似犹豫了一下,手指还是落在了我的眼角,轻轻帮我抹掉了眼泪,他的声音很淡,还带着一些不确定:“如果真有什么难处,可以同我说。”

      我知道他这便是放过我,不再追问了,连忙点点头,感激他不刨根问底,否则我会很难堪。赵祾不再说话,只是陪我沉默地继续看着天边。

      直到万丈金光取代一切,慷慨地洒向大地,庆云飞霞之景便完全铺展在我们眼前,一切有如蜃景。

      天光大亮,但亦变化无常,过了一会儿,朦胧的雾又起了,我本以为过会儿便会散去,但等了一阵之后,仍不见好转,反倒逐渐分不清雾与云的边界了,竟又是别样的风景,远山如黛,写《相思》的那位“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摩诘居士还写过一句顶顶仙气的诗,曰:“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此时的洵山之景用这句诗来形容,真是再合适不过。

      “怀柔,你开心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没有经历刚才的事情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点点头。

      “那便很好。”他的声音淡淡的。

      为了不叫他担心,我咧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千金难买人开心,我们百丈谷中人活得可明白了。”

      他懒懒道:“放眼整个天下,恐都无人如你们一样自在了。”

      “那是自然。”彼时我未听出他话里淡淡的艳羡,只觉得远离纷扰、居于深谷,自谷内出来的人确实都很是看得开。

      赏完日出之后,净觉寺也没什么旁的景色了,这等景象虽然壮观,但山上的僧人日日见,恐怕早已习以为常。我们去昨日的小院里拜别了云来方丈,临行前赵祾将昨日抄的那卷经交给了方丈,我才晓得原来这是他抄来准备供在佛前为我祈福用的。

      我与他均不信佛,也不信赐福一说,从寺里出来后,我问他为何如此,赵祾道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好在下山这一路倒轻松许多,赵祾问过我的想法后,没再让我体会一回同样的惊心动魄,我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山道上,真是谢天谢地。

      走下去只花了小半日,待我们快到山脚时,清溪流枫之景便也在眼前了。

      满洵山都是火红的枫叶,若依我所见来看,诗句里的“霜叶红于二月花”乃是真的。枫叶掩映下一座朱红的木桥横亘于溪水之上,清澈见底的溪流自桥下穿过,青皮的竹板架在上面,桥上的朱漆斑驳脱落,走上去有种年深日久的沉淀感。风吹过时,林中起了一阵层层叠叠的涛声,由远及近,复又远去,原是枫叶成群,听起来倒似潮水。

      我将昨日方丈交付的细沙全数倾倒在溪水中,过了一会儿,这些斑斓的颜色就全都看不见了。只偶有红叶落入溪中,也很快便会被水流卷走,一同送向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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