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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长似今年,长似今年(二) ...

  •   小沙弥听闻来的是方丈的故人之后,径直带我们去了空厢房安顿,又说他师父云来方丈今日恐要晚间才得闲,叫我们先在此处休息休息。

      赵祾看我样子,眉眼间浮出些忧心:“抱歉,我没想到你这么害怕。下回我会……慢一些。”

      他突地道歉,叫我很是无措,只能连连摆手:“兴许之后我就习惯了,不打紧的,歇一歇就好。正巧云来方丈眼下没空,不是么?”

      净觉寺里的厢房很是空旷,但因着山上湿气颇重,所以墙角难免生了霉,被褥摸着也是润的。长此以往对身体定然不好,不过我们就借住这一宿,明日便下山去了,所以也无伤大雅。

      我在厢房中坐了一阵,腿不软了,便和赵祾出门去转了转。我还未登过中原的山,虽然此座山也不是我亲自一步步登上的,但既然来了,景色自然不能放过。

      净觉寺修在山崖上,四周除了那座鼎鼎有名的明镜台,便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山下枫叶似火,但大约是山上一直又湿又冷,四周的树便只有常绿的松柏,不见得红火颜色,倒显得静谧无两,恰似光阴常驻,只偶尔青绿间夹杂了几片黄叶,才让人知道原是秋天了。

      今日雾气颇大,远望过去不论什么都是白茫茫一片,隐在雾中,倒叫人抓心挠肝地想看看面纱后的真面目。

      只希望明日不要也是这般天气,否则还说什么“庆云飞霞”,大雾弥漫,岂不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这白雾太扫兴,我便和赵祾早早回了厢房。说来这厢房也是有趣得紧,窗外便是悬崖峭壁,从屋内便能看见崖下白雾翻滚。

      大约是怕有人从窗口跌下去尸骨无存,所以窗棂被寺里的僧人们钉死了,只有徐徐清风可以不受拘束地自如来去。

      这等闲情逸致,不喝点酒实在败兴,原本还在可惜,但赵祾十分懂我,我见他从随身的小包裹里取出了一小囊酒,不免惊讶道:“你何时带来的?禅寺里允许饮酒么?”

      他只笑:“我听闻西边的狛狛族有些也信佛,他们的僧人是可以饮酒的,更何况你我皆是俗客,方丈不会以清规戒律约束我们。”

      言下之意,方丈处事倒是灵活通达,我这才放下心来。赵祾去斋堂提了热水温酒,我与他坐在窗前就着白雾渺渺,小酌了几杯。黄酒的暖香与寺中檀香混合,倒也不显得突兀。

      饮罢我找了几个软垫靠好,看他端坐在窗前抄写刚刚借来的佛经。赵祾见我盯着他,朝我笑了笑:“多年未曾誊抄佛经,倒好似找回了小时的心境。”

      窗外雾很大,但因着是白日,就算不点灯也能看清。他既在抄经书,我不愿打搅他,左右也无事,便从他向小和尚借的书里抽出一本来,多少算作消磨时间。但我翻开瞟了两页,满眼都是什么“般若波罗密”之类,换了一本,又是“心生大喜悦”什么的,委实高妙得很。我没了兴趣,正想再换一本,便发觉从这个角度偷眼看他很是合适。

      书哪有他好看,面前人实在挺拔得同寺外古松一般,叫人移不开眼,我叹口气,决定放纵自己。这湿漉漉的风时时撩起他的发和衣衫,但他没有理会,岿然不动,依然坐得端正古雅极了。

      他不论在何处,都是自成一派风景的。

      世人怎么形容嵇叔夜的来着?我想了一会儿,从脑子里拣出一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过了一会儿,又拣出一句“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这番话,我面前人也担得起。

      窗外天光渐暗,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居然就这么盯着他瞧了一下午,不过他在抄经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安静而专注的,应该不知道,或是他知道了,但并不介意,只要他没表现出发觉的样子,我就可以放纵自己一直看下去。

      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觉得自己想在生辰时爬洵山是找罪受,现在我又觉得这个生辰过得很值当了,连我自己都不禁想感慨我的心思还真是变幻莫测。

      他搁下笔的时候我早已先知先觉地移开了目光,假装自己正在看书。在满眼蚂蚁一样的小字里巡游了一会儿后,我听他道:“饿不饿?”

      他一问我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早已饿了,只是面前秀色可餐,我居然忘记了此等大事,连忙点头,赵祾便又去了一趟斋堂。我刚点起屋内的灯,就见他从外面提回一个食盒,里面几碟清粥小菜,因在寺里,所以一水儿的素。

      刚用完饭菜,便有小沙弥来敲门,说云来方丈此时得了空,邀我们前去一叙。我同赵祾收拾好食具,便被领去了方丈平日待客的小院。方见过礼,就看方丈笑着问赵祾道:“这便是你的尘缘么?”

      赵祾亦笑着回:“正是内人。”

      恐是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方丈同我解释道:“我师父从前总说赵施主是万里挑一有慧根的,原想着收他做关门弟子,但每次又摇摇头惋惜他命里尘缘未了,佛缘却太淡。”

      赵祾笑着道:“就算有佛缘,父亲和叔父也不会同意我出家为僧的。”

      “你叔父也是个妙人,自从知道师父动过劝你出家的念头之后,就没少叮嘱你别再和净觉寺有来往了吧?”

      赵祾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方丈又道:“如今见着你,又觉得你叔父兴许是对的。”

      我竟不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只能惊讶地看着赵祾,他专注地盯着我,眼里和嘴角都有很淡的笑意,看得我脸一红,忙撇开了目光。

      方丈很是平易近人,说话也不像我从前见过的那些高僧满口只有佛经道理,生怕别人听懂了一样。言谈间,云来方丈一直在摆弄一个沙盘一样的东西,六色的细沙从他指尖落进盘中,勾勒出方圆世界。

      见我们有兴趣,方丈便简单解释了几句,我这才晓得这是新近经由来往西域的商人和僧侣传入中原的东西,叫做坛城沙画。我们面前的只是方丈按着图纸制作的一个小小的仿制品,真正的坛城沙画要繁复精美得多,往往是铺在寺院里,需要十来人全心全力花费数月才能完成。

      正说着佛学密宗与典籍,最后一块沙画也已铺好,我正欲赞叹其精致,却不想云来方丈已随手一划,让这华美的作品毁于一旦。

      我呆了呆,他却仍似觉不够,又把沙盘端起来晃了几晃,六色细沙铺就的玄妙弹指间就变成了一滩缭乱的斑驳。

      方丈只是道:“不必惋惜,坛城沙画也喻世事无常,我精心制作,再随手覆灭,这才是轮回常态。‘如恒河中所有沙,佛说是沙不?如一恒河中所有沙,有如是沙等恒河,是诸恒河所有沙数佛世界,如是宁为多不?’”

      我心下狠狠一动,但一时却好似失却了声音,说不出些什么。方丈见我样子,眉眼间带上了笑,然后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布袋和一串佛珠走了出来。待我们将早已无法复原的沙子悉数扫进布袋后,他将装着沙的布袋和佛珠一起递给了我。

      老佛珠的菩提子在灯光下泛起莹莹的温润光泽,云来方丈又道:“按照惯例,这些沙应当放入活水之中,就此散落凡尘,劳烦两位施主下山时将其投入山脚下的溪流。至于这串佛珠,赵施主应当认得。这是我师父圆寂前留下的,已陪他修行了多年。今日我一见阮施主,便觉得面善。若我师父未坐化,也定会说你有佛缘,所以我想着不如将此物赠予你,护佑施主平安。”

      我非佛门中人,这样的东西由我收下恐怕不很合适,方丈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犹豫,笑了笑:“阮施主若不收下,此物也只得继续躺在柜子里落灰,等下一位有缘人,不若此时赠予你。”

      他这样说,我才放下了心来,不过方才他说的话实在让我有几分好奇,终究没忍住,还是问了句:“佛缘这事……是怎样瞧出来的呢?”

      方丈笑了一下,又道:“经书里讲‘世事无相’,施主心善,心境平和、恬然安乐,因此‘相由心生’。”

      天色已晚,今日也已聊尽兴,我同赵祾对视一眼,想着该告辞了,方丈看出我们的意图,最后道:“我师父圆寂前,除了给我等子弟留了遗偈外,另有箴言留与你。要我在你故地重游之时告知于你,彼时我问若你不来,我当如何,师父道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叫我顺其自然。今日你来,我才懂师父的意思。”

      赵祾坦然地答:“是,我是因她而来。”

      云来方丈笑着点头:“师父让我转达你:我执为根生诸烦恼,若不执我无烦恼故。”

      我大约听懂了这话的意思,方丈在提点他莫要执念太过,我几乎能预料到赵祾的反应。果不其然,听见这话,眼见得他的眉头就攒在了一块,但很快又松了下来,他起身行了一礼,便同我一起告辞了。

      今日这谈话玄之又玄,我只听了个一知半解,回了厢房仍在思索,赵祾见我心不在焉的,轻轻在我眉心敲了敲:“想什么呢,眉都皱起来了。”

      他这一说,我才发觉,还未说话,他却已然猜到了我的想法,便又半真半假地同我调笑:“怀柔,如此有佛缘,你该不是真有出家的念头吧?”

      听他的话,倒好似真的在担心我会不会跑去削发为尼,于是我笑了起来:“哪能呢?小女子还贪恋这十里凡尘呢。”

      不仅贪恋普世凡尘,还贪恋你,我在心里小声道。但这念头很快便被我压下,生怕自己不小心脱口而出,叫我们都尴尬。
      想不明白,索性放下不想了,但或许确如高僧所说,赵祾少佛缘,我少慧根,所以其实我们都没办法真的堪破红尘,参禅悟道。

      他在灯下继续抄经,我一边假装读书,一边喝点白日里的残酒,一边在灯下打量他,偶尔为他剪点烛花。

      后来不知怎么,我便在烛火的明光中睡着了,可能是因为之前云来方丈的那些话,睡着后我还做了一个很是荒唐的梦。

      《弄华枝》通白,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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