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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长似今年,长似今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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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过后不久,便到我的生辰了,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过生辰。爹爹说人的生辰每年只有一次,所以很特殊;但每年都有一次,所以也不太特殊;但不论怎样,总还是得过一过,便当给自己个机会玩闹一把。他这话像句绕口令一样,不过倒是很有些道理。
已过仲秋,荆台终于见得凉快些,让三伏天与秋老虎里滚过一遭的人能歇口气。
赵祾问过我的意思之后,倒是没有摆宴席请戏班,反倒带着我轻车简从地去了沱郡内著名的洵山,那里素有“庆云枫溪”之景,叫我以前就很向往。
生辰这种东西,说开了不过是自己与重要之人才看重,因此也无需铺张浪费、大宴宾客。这也是我爹说的,我深以为然,并且这么多年一以贯之。
马车出了荆台便一路向南,两旁的景致美不胜收。赵祾大概是怕我无聊,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把阮来,问我道:“你会弹吗?”
我吓得连连摆手,又想起小时候爹爹请师傅来教我古琴时的痛苦回忆。
他曾尝试好歹让我学会一种乐器,但碍于我总是有一万个理由不练,他又不忍真的罚我,所以我的琴总是弹得磕磕巴巴,不是错了音就是忘了谱,一曲《蒹葭》,练了小半年还是弹不顺。
在我看来,弹琴是件需要分心的事,而我又是个不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一心两用的神人,因此长大一些后,我就对世间所有琴与乐都敬谢不敏了——可以远观,不可亵玩。
我并不笨,但弹琴这种东西靠的不是小聪明,而是实打实的勤学苦练,起初练起来也没有什么趣味,小时候我又是个坐不住的,这可难倒我了。
“可不是姓阮便要会阮,否则我们家还学什么医,全去当乐师了。”我摆摆手,“你可别指望我能给你弹一段。”
赵祾闻言看着我只是笑,一双眼好像将我脑子里的想法全看透了。我有些窘态,他却未再深究,让我下不来台,反倒说出一句颇令我惊讶的话来:“我倒是会几支阮曲。”
我震惊地瞪大了眼,赵祾兀自低头去调弦,没瞧见我的讶异。
外间驾车的赵宣耳朵却灵光得很,听到这话,冷不丁挑起帘子来对我道:“少夫人,主子以前也是不会阮的。”
我闻言就笑:“哪有人生下来就会什么?不都是后天学的么?”
“这不一样。”他故作高深,言语间是想让我继续追问的意思,我见状便顺着他的意,问道:“怎么?”
他正要说话,我就听赵祾的声音凉凉地插了进来:“赵宣。”
“哎,少夫人,主子要削我了,我可不能说了。”
我好笑地瞥了一眼赵祾,心想究竟什么事能逼得他下令让赵宣闭嘴,不由得真的好奇起来,对马车外道:“你讲便是,他若罚你,我替你担着。”
赵祾不说话了,只顾低着头调琴弦,他在这方面一向给我面子,叫我很是受用。
赵宣见他不言语,便知道是默许了,于是用表面上故意压低、实际上马车内所有人都能听见声音“悄悄”道:“主子是两年前才开始学阮的。”
“咦,是因为……”话问到一半,我大约已明白了。
两年前,他十九岁,不就是他与我真正把话说开的那年么?
“当然是因为你呀,少夫人。”赵宣补上我没敢问出口的后半截,语调听起来相当夸张,一定是故意为之。
原来赵祾回去之后不仅为我制了一味香,还开始学阮了,只是因为我姓名中有这个字。
我脑子里霎时一团乱麻,羞怯与感动一齐袭来,让我没法做出反应,只能呆呆盯着他,喃喃问:“可惜没有个名叫‘赵’的琴呀,我承了你的情,该怎么还你呢?”
驾车的赵宣“噗”一声笑了出来,平月隐在一旁装隐形人,但我余光瞧见她分明也在笑。
赵祾轻轻咳了一声,道:“琴调好了,阮怀柔,你还听么?”
咦?这话也忒不像赵祾平日里会说的了,这是……难堪了?
我强忍住笑,好叫他不要觉得太尴尬,道:“听,自然是要听的,难为少主日理万机,还专程抽出了时间学阮。小女子不胜惶恐,只能洗耳恭听,才算不负这一番美意。”
赵祾没有回应我的奉承话,只是手指轻拨,乐曲淙淙地泻出指尖,他弹的曲子我未曾听过,想是沱郡的民间小调。阮的音色恬静柔和,车马声也盖不过其中清扬诗意,正如这窗外灿烂秋色、无尽天光,也如此刻我身前敛眉低目、安静弹琴的男子。
他的阮是为我而学,亦为我而奏,车帘翻飞,车外照进来的金光也翻飞,他手下拨响的好似是我的心弦,弹出的是我的心声。
荆台赵氏祖上莫不是一等一的风月老手,要不然一堆武人里长大的赵祾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作为顶着婚约名头、实际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当年的他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想到这里,我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又痴了,但耽溺于他这样的温柔里,好像也不算太丢人。
通白《弄华枝》,晋江连载
洵山非但不在荆台城外,离荆台还有好一段距离,马车出了城跑了一日有余,这才到洵山脚下,眼见得就快出沱郡了。
所谓“庆云枫溪”,便是山上庆云飞霞,山下清溪流枫,因此要见得全部的景致,必得登上山顶的那座净觉寺才行,之前问过赵宣和平月,他二人倒没什么兴致,于是便留在山脚的镇子上等着,只有我与赵祾去登山。
在百丈谷时,我虽然常同爹爹兄长们出去采药,走过不少山路,脚程比一般人快了不少,但这经历,放在赵祾这种武学轻功在天下都叫得上名号的人面前,简直就如累赘一般。
他登山丝毫不费力,如履平地、健步如飞,我就像个拖油瓶,赵祾总要停下来好一阵等我。
我疑心他故意使轻功逗我,他听罢便真的运了轻功。这一下哪像刚才,方才我好歹能看见他一步一步是如何走的,等他运功之后,便像飘一样,我还没看清,他人已在五丈之外。我一看差点厥过去,自是信了他方才是在实打实地走路。
待我终于走到这位轻功卓绝的高人身边时,他正倚着一棵槭树,不知从哪摘了一枚青中带红的果子来吃。树边有条山上挂下来的小溪,在他脚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倒是一派好景致,可惜我累得无暇欣赏,赵祾看上去悠闲得很,想是已等待多时了。
苍天有眼,这不是欺负人么?
“你小心着些,山里这些果子不是随便能吃的,大多带了毒。”可怜我这么累,还得提醒这位气定神闲的半仙莫要误食毒果,否则我恐怕真的无法把我们俩完整带下山去。
“若我中毒,你不会将我扔在这里吧?”他像是会什么读心术一样,“可是怀柔自己都这么疲惫,如何将我也带下山呢?”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自己有点哽住,气喘吁吁地接了他的玩笑:“那便不妙了,若无人相帮,我又没办法扔下你,夜里若有豺狼虎豹,我赤手空拳的,也打不过,便只能在这里与你同生共死了。”
“方才有只画眉吃过那树上的果子,我见着它没事,这才摘的。”赵祾听见我的答案,好似心情很好,弯着眼笑了,“怀柔,还能继续走吗?”
“不能不能,你且等我歇一歇。”我说完,也往那树上一靠,好歹能卸去点力,让人松快些许。
冷不丁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碰了碰我的额角,我抬头去看,发现他用溪水濡湿了帕子,在替我揩额上的汗。
“走几步山路便累成这样,我们今日太阳落山前还能到净觉寺吗?”他的动作轻柔,语声更是轻柔,又低下头来仔细瞧我,离我那样近,我几乎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眼睫。我脸上更热了,好在现在我满头大汗,脸早就通红,他也瞧不出我到底是累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我压下心里的绮丽遐想,转开了目光,只当盯着远处发呆,任由他替我拭汗:“怎么会有人把寺院修在这样的山上,上上下下不累得慌吗,运送吃食用具也很麻烦。”
“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山上的僧人大多功夫不赖,走这一截路也算是强身健体。”
我已缓过来了不少,额头上不再冒汗珠子,赵祾便把手帕拧干收了起来。
我们各自靠在树干上休息,正准备再启程时,有名年轻的白衣僧人背着柴禾路过山道,赵祾同他点头示意,那僧人双手合十,朝我们念了句“阿弥陀佛”,算作打过了招呼。
“那个,小师傅,烦请问一句,这里到净觉寺还需多久啊?”我见他要走,忙扬声问道。
“还需小半日。”我一听,脑袋自有两个大,却没想到那僧人还未说完,又接了一句,“但我观这位女施主并非习武之人,若慢些的话,怕是还得一整天,二位还是快些为好,山中入夜会有猛兽出没,上山的一路人迹罕至,入夜危险。”
赵祾同他道谢,白衣僧人便走了,我自在那边欲哭无泪。
“我是不是不该提议登洵山的?时辰还早,咱们现在往回走,去找赵宣和平月如何?我看山脚的镇子里也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赵祾见我便笑了:“‘书中写:若见不到庆云枫溪之景,便觉人生有憾’,这是当初谁说的?”
“这生辰过得委实太糟心了。”我免不了出声抗议,然后又提议道,“见不到庆云飞霞,山下清溪流枫也能看,见了一半也算了却此生一半遗憾,划得来划得来。”
赵祾听了我的话,好似叹了口气,眸中幽幽,瞧不出情绪:“怀柔,你其实可以向我求助的。”
“嗯?”我被他突然一下说得有些懵,“怎么助?你背着我上去么?不成不成,你一介赵氏少主,这样未免于身份不符,传出去要闹笑话。”
“你是榆木脑袋么?”他的声音带着几丝无奈,又有几分不耐。这话起头的时候他还在这棵树背后,离我不远也不近,到话尾时就像我附耳过去,他在我耳边说的一样。
脑子还在疑惑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身体已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不由得惊呼一声。回过神来后双脚已离地,我才发现他将我打横抱起,嘴唇刚巧擦过我耳畔,这才有了方才那感觉。
我的耳朵立刻烧起来。
“你是我妻,我倒要瞧瞧谁敢闲言碎语。”他说完,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他足尖轻点地,人就又飘了出去。
我此前从未修过轻功,也并不知道用轻功是什么感觉,此时却连我在自己心上人怀里也顾不上,因为这感觉太刺激了。我真害怕他一个脚下不稳,我们俩一起摔下山去,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这种情况,大概算殉情?
但生命可贵,这万千红尘凡世花花迷人眼,眼前的日子如此舒适,实在没必要殉情的呀呀呀……
“赵祾!你们运轻功不是要提气轻身吗?提气轻身的时候,还能再带着一个人吗?你抱着我,万一……”两旁的景色快得我看不清,当然我也不敢凝神再多看一眼,我害怕得直接闭上了眼睛。
“就你一个,不算多。以前练武的时候,叔父叫我背过更重的东西。”他的声音依然是平稳的,甚至隐隐带了笑意,从前我只知道他少年老成,老成见得太多,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飞扬意气却不多见。
仅有的两回好像都是他运轻功登高,这两回都叫我心惊胆战得不行,看样子此人真的很喜欢登高,也对自己的轻功非常之自信。
我或许真的应该试着多相信他一些。
这样想着,我便尝试着将一只眼睛睁开一些,这一睁便看见飞速掠过的树丛,甚至有些树枝堪堪擦过我衣角,若是偏一寸,我们俩怕是就要撞上去了。我心里发苦,这才意识到相信他不等于就不怕了,我下意识将赵祾抱得更紧,将头都埋进他颈窝里了。
此时我全无抱住自己从小喜欢到大的人的欣喜感,满心都只当他是棵挺拔的树,抱紧了才能不掉下去。
“怀柔,你搂得我这样紧,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唬得我差点撒了手,赵祾怕我真掉下去,连忙把我拥得更紧,然后无奈地笑了,“你怎么这么好骗。”
但此刻我害怕得没心思同他理论,就算秋后算账,多半也会因我气势不足就此搁浅。
待到他终于飘飘然落地,我早已腿软得站不起来了。这位大仙抱着我一路登山,最后落在净觉寺门口,还面色如常、气也平顺。
他悠哉游哉地把颤颤巍巍的我扶住,这才向洒扫的小沙弥询问今日方丈是否在寺里,我此时才晓得他同净觉寺的老方丈竟是故交。怪不得这一路他都轻车熟路,还敢带着我,就这么直接飘上来。
我看了眼天色,我们定比那位小师傅到的要早,不知他看我们先到了该有多惊讶。如今看来似乎还能趁天黑前在附近转转——但要等我先休息好,腿不软了再说。
赵祾登洵山太过轻松,登山的苦尽甘来我是一点没感觉到,弄得我谢他也不是,怪他也不是。
算了,不想了,便当没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