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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反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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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冲进洗手间,反手锁上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冷滑腻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再也压抑不住,他猛地弯下腰,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喉咙被酸涩的胆汁灼烧得生疼,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陆子轩。
那个名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尖叫,撞得他颅骨嗡嗡作响。
不是愤怒,不是恨,是一种更深层的、几乎要将他骨头都腐蚀掉的——厌恶。
纯粹的、生理性的厌恶。
厌恶那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厌恶那个洪亮又做作的声音,厌恶他说话时不经意间露出的那两颗尖虎牙,更厌恶他左耳边那道——由自己亲手留下的、耻辱的印记。
初中三年那些被他强行埋葬的记忆,此刻像腐烂的尸骸,从坟墓里爬出,带着恶臭扑面而来。被恶意篡改的歌词,作业本上肮脏的涂鸦,椅子上黏腻的口香糖,厕所隔间外反锁的门和哄堂大笑,还有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排斥……
每一帧画面都带着尖刺,狠狠扎进他敏感的神经。他甚至能回忆起陆子轩身上那股廉价的、带着汗味的古龙水气息,混合着厕所消毒水的味道,成为那段黑暗岁月里最令人作呕的背景气味。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偏偏在这里?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从那片泥沼里挣扎出来,用无数个日夜的扮演和压抑,为自己镀上了一层看似坚硬的壳。他甚至刚刚经历了一场更惨烈的公开崩坏,正在尝试着……一点点学习如何呼吸。
可这个人的出现,像一把锈蚀的、肮脏的刀子,轻易就捅破了他所有脆弱的防御,将他重新拖回那个冰冷、绝望、充满屈辱的过去。
他厌恶陆子轩。更厌恶那个在陆子轩面前,依旧会下意识感到恐惧、想要逃跑的自己。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麻木感再次席卷而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他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埋进去,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也隔绝掉那个失控的、令人厌恶的自己。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笑声,是其他营员。他们的热闹和轻松,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更加反衬出他此刻的狼狈和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厕所外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陈默?陈默你在里面吗?”是同一个小组的女生,声音带着关切,“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需要帮你叫老师吗?”
陈默猛地惊醒,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没事。有点低血糖。马上好。”
他扶着门板,慢慢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但大脑已经重新开始冰冷地运转。
不能这样。他不能再在这里失控。
他打开门,快步走到洗手池前,用冷水狠狠冲了一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和灼热感。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圈发红、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的人。
陌生又脆弱。
他厌恶这副样子。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平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擦干脸和手,然后转身,走出厕所,对着那个还在担心看着他的女生,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好了。回去吧。”
接下来的半天,陈默像个高度精密的机器人,完美地执行着“正常”的程序。他参与讨论,语气平稳,观点清晰;他参加活动,动作规范,不出差错。他甚至能感觉到陆子轩偶尔投来的、带着点好奇和打量的目光,但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将其如同空气般无视。
他的心脏像被一层厚厚的冰包裹着,隔绝了所有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层之下,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厌恶和恶心感,在疯狂冲撞。
晚餐是自助形式。陈默刻意避开了陆子轩所在的那片区域,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食不知味地机械吞咽着。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餐盘放在了他对面的位置上。
“嗨,介意拼个桌吗?”陆子轩笑着拉开椅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老朋友,“刚才辩论会上你好像不太舒服?没事了吧?”
他那张带着关切笑容的脸在陈默眼前放大。那股记忆中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餐厅食物的油腻气味,猛地钻进陈默的鼻腔。
胃部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
陈默握着叉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极力压制着把那盘子扣到对方脸上的冲动,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瞬间翻涌起的剧烈厌恶,声音冷得像冰:
“介意。”
陆子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白冰冷的拒绝。他打量了一下陈默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下颌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社交达人的模样,耸了耸肩,语气依旧轻松:“好吧好吧,看来是我打扰了。你慢慢吃。”
他端着盘子,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甚至还能和其他桌的人笑着打招呼。
陈默盯着餐盘里那些色彩鲜艳的食物,再也无法下咽。胃里的恶心感一阵阵上涌。他猛地站起身,餐具落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再次引来了几道目光。
他无视那些视线,快步离开了餐厅,走到外面冰冷的夜风里,才感觉那股令人窒息的反胃感稍微缓解了一些。
厌恶。
无边无际的厌恶。
不仅仅是对陆子轩,更是对这个无法摆脱过去、依旧会被轻易击溃的自己。
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看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心脏在冰层下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这场本以为能带来喘息和调整的逃离,变成了一场更加煎熬的酷刑。
而施刑者,是他最厌恶的过去。
也是他最厌恶的、那个无法真正强大的自己。
深夜的度假村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山林的风声。陈默蜷缩在宿舍床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黑暗像厚重的茧包裹着他。手机屏幕的光亮是唯一的光源,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胃里的恶心感还没有完全消退,陆子轩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和刺耳的声音如同鬼魅,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那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和恐惧交织着,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需要一根浮木。哪怕只是一句声音。
手指不受控制地,拨通了程野的号码。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起,仿佛对方一直守着手机。
“喂?”程野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更多的是急切,“咋了默哥?夏令营不好玩?还是谁欺负你了?”他总能敏锐地捕捉到陈默情绪的不对劲。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发紧,那个名字像鱼刺一样卡着,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听筒里只有他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说话啊!陈默!你别吓我!”程野的声音明显慌了,背景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猛地坐了起来,“到底怎么了?!”
“……陆子轩。”
三个字,耗尽了陈默所有的力气,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几秒后,像是一颗炸弹被引爆,程野的怒吼几乎要震破听筒:“谁?!陆子轩?!那个狗杂种?!他在哪儿?!他妈的他在那个夏令营?!!”
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带着毫不掩饰的、想要杀人的暴戾。
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刺得耳膜生疼,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那汹涌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像一面坚固的盾牌,暂时挡住了从过去涌来的冰冷潮水。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像是确认。
“我操他祖宗!!”程野在那边彻底炸了,能清晰地听到他暴躁地捶打什么东西的闷响,以及粗重得像风箱般的喘息,“他怎么阴魂不散?!他找你麻烦了?!他敢动你一下试试!老子现在就去剁了他!!”
那些久远而清晰的记忆,不仅仅属于陈默,也同样刻在程野的脑海里。他记得陈默被锁在器材室里苍白的脸,记得课本上那些肮脏的字眼,记得陈默越来越沉默的样子,记得自己无数次想冲上去跟陆子轩那伙人拼命却被陈默死死拉住的无力感。
那是他从小到大唯一想护着的人,却被那种人渣……
程野气得浑身发抖,眼睛赤红,恨不得立刻穿过电话线,把那个名字的主人撕碎。
“没有。”陈默的声音微弱地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到极点的麻木,“他没认出我……只是,碰到了。”
“碰到也不行!!”程野低吼,“那傻逼呼吸同一片空气都他妈是污染!你等着!我明天就请假过去!我看他敢放个屁!”
“别来。”陈默立刻阻止,声音里带上一丝急促,“……别惹事。”
程野的咆哮卡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痛苦的呜咽声。他当然知道不能真去,但他受不了!一想到陈默要跟那种人在一个地方待着,他就恨不得把一切都砸了。
“那……那怎么办?”程野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的愤怒和焦灼,“你……你难受吗?是不是又吃不下东西?想吐?”
他总是能精准地知道陈默应激时的反应。
“……嗯。”陈默闭上眼,承认了这份脆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程野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的声音,像是在极力压制那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沙哑,却努力镇定下来,带着一种笨拙的、豁出去的温柔:
“那你……别怕他。”
“听见没?陈默,别怕他。”程野重复着,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给陈默打气,也像是在说服自己,“他现在算个屁!你比他牛逼一万倍!他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他要是敢凑过来,你就当他是个屁!放了就行!别搭理他!别让他影响你!”
“想想别的!想想……想想我明天又要做那本该死的物理题了!妈的题都快被我啃烂了!等你回来教我!”
程野语无伦次地说着,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话都倒了出来,粗糙,直白,毫无技巧,却像一团乱糟糟但温暖的毛线,试图将电话另一端冰冷的人包裹起来。
陈默静静地听着,听着程野那边传来的、因为激动而有些失真的呼吸声,听着那些毫无逻辑却充满力量的脏话和安慰。掌心里的手机被捂得发热,那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冰凉的血液。
胃里的翻搅似乎平息了一些。
“嗯。”他又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那么干涩。
“U盘……”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看了吗?”
“看了看了!”程野立刻回答,语气急切,像是要证明什么,“虽然好多看不懂!但我记下来了!等你回来问你!你……你早点回来。”
最后一句,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和请求。
“……好。”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重新陷入彻底的黑暗。
陈默依旧蜷缩着,但没有再发抖。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缓和了些。
遥远的城市另一端,程野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胸口依旧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剧烈起伏。他瞪着窗外漆黑的夜,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拳头攥得死紧。
陆子轩。
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惊醒了隔壁房间的父母,传来模糊的询问声。
程野不管不顾,红着眼睛,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了两圈,最后猛地扑到书桌前,胡乱抓起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物理题集和那个银色的U盘。
看不懂是吧?
老子偏要看!
他拧开台灯,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死死盯着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倾注到这些该死的题目里。
仿佛这样,就能隔着遥远的距离,替电话那头的人,挡掉一点来自过去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