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声》知莫渊

31、改变

　　翟星删掉视频、消失在厂房黑暗中的那个背影，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唐子笑心里，时不时就冒出来硌她一下。那声带着自嘲的“我确实挺没劲的”，和她记忆中翟星总是游刃有余、看戏吃瓜的样子反差太大。

　　几天后，在学校走廊拐角，她“偶遇”了翟星。他正靠在窗边看着外面，侧脸没什么表情，阳光照着他，却好像照不进他那片区域。

　　唐子笑捏了捏书包带子，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喂。”她声音不算太热情，但也没了之前的火药味。

　　翟星转过头，看到是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带着点疏离的样子：“有事？”

　　“没事不能找你啊？”唐子笑习惯性顶回去一句，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新的、编得稍微复杂了点的手绳，递过去，“喏，赔你的。”

　　翟星挑眉，没接：“赔什么？”

　　“上次……我不是把你之前那个扯坏了吗？”唐子笑指的是之前激烈对峙时不小心拽断的，“我这个人心地善良，弄坏东西要赔的。”她故意说得大大咧咧，把“赔罪”包装成“赔偿”。

　　翟星看着那根颜色搭配得意外顺眼的手绳，又看看唐子笑那副“你快拿着别废话”的表情，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指尖无意间碰到唐子笑的手心，两人都迅速缩回。

　　“谢了。”他声音有点干巴巴的，低头把玩着那条手绳，没再看她。

　　气氛有点尴尬。

　　唐子笑挠挠脸，试图找话：“那什么……以后……别老盯着默哥他们了呗？没啥意思。”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声音轻了些，“……也挺伤人的。”

　　翟星动作一顿，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唐子笑当他听进去了，心里松快了点。她本性乐观，觉得事情说开了就好。于是她扬起笑脸，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普通同学一样，自然地问道：“哎，下午社团招新，你去哪个？听说动漫社这次搞很大……”

　　她只是随口找个话题，打破尴尬。

　　翟星却抬起头，看着她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纯粹闲聊式的笑容，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习惯了别人或惧怕、或厌恶、或利用的眼神，这种平常的、仿佛他只是唐子笑众多朋友中一员的对待方式，让他感到陌生又……异样。

　　“还没想好。”他回答，语气缓和了不少。

　　“那我先去占位置啦！回头聊！”唐子笑冲他挥挥手，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飞走了，很快融入了远处喧闹的人群。

　　翟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新手绳上光滑的编织纹路。

　　接下来的日子，唐子笑确实把翟星当成了“普通朋友”名单上的一员。路上碰到会打招呼，班级活动时会随口问一句“翟星你来不来”，吃到好吃的零食会顺手分他一点——就像她对班里其他很多人做的那样。

　　她心思明朗，界限清晰，对翟星的那点“特别关注”仅仅源于之前的冲突和一点点说不清的愧疚，现在“和平”了，自然就纳入了她的“阳光普照”范围。

　　但她忘了，或者说，她根本没意识到——对几乎没有任何真正朋友、长期处于人际孤岛的翟星来说，这种“普通对待”，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特别的“好意”。

　　翟星开始回应她的每一次“普通”招呼。他开始出现在她随口一提的班级活动里，虽然通常只是安静地待在角落。他开始期待她那偶尔“顺手”递过来的小零食，甚至会下意识地留意她喜欢什么。

　　他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太久的人，偶然遇到一片小小的绿洲，便误以为拥有了整个春天。

　　他逐渐把唐子笑那些出于习惯和礼貌的举动，当成了某种独特的、指向他的善意。她对他笑，是因为她对他不一样。她找他说话，是因为她愿意搭理他。她分他零食，是因为……她可能有点在乎他？

　　这种误解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

　　他开始更频繁地“偶遇”唐子笑。他会在她和别的朋友笑闹时，安静地站在不远处，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他甚至开始尝试模仿唐子笑那种开朗的语气和周围人说话，虽然效果往往显得生硬又古怪。

　　唐子笑神经大条，一开始并没察觉异常，只觉得翟星好像没以前那么阴郁讨人厌了，还挺好。她依旧毫无负担地享受着庞大的朋友圈，穿梭在不同的人群中，洒下她的阳光。

　　直到某天下午，她和几个女生约好去看电影，在校门口集合。大家叽叽喳喳讨论看什么、吃什么，唐子笑笑得最大声。

　　翟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问道：“几点散场？需要我去接你吗？”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是约好的同伴。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几个女生交换了眼神，脸上露出些许诧异和探究。谁都知道翟星是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和唐子笑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

　　唐子笑也愣住了，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啊？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去就行啦！而且……呃……可能看完还要去逛一下……”她试图委婉拒绝，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

　　翟星看着她，眼神里那点不易察觉的期待慢慢黯淡下去，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一个女生凑过来，小声问唐子笑：“笑笑，你什么时候跟翟星这么熟了？”

　　“就……普通同学啊。”唐子笑有点莫名地解释，“碰见了说句话而已。”

　　“哦……”女生拉长声音，眼神里的好奇却没减。

　　唐子笑心里那点异样感更浓了。

　　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翟星似乎总能在她周围出现，并试图以一种“朋友”的姿态融入，但他的方式总显得有点突兀和……过界。比如她会发现自己的桌肚里莫名其妙多了一瓶她喜欢的饮料，没有署名，但她直觉是翟星放的。比如她只是在朋友圈抱怨了一句作业好多，翟星就会私聊她，发来一大堆可能用得上的资料链接，语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唐子笑开始感到不适和压力。她意识到，翟星似乎误解了什么。她的“普通对待”，好像被他过度解读了。

　　她试着委婉地拉开一点距离。不再每次见面都主动打招呼，不再随口邀请他参加活动，分零食时会有意无意地跳过他那份。

　　翟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变得有些焦躁和阴郁。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又突然冷淡了？是他做错了什么？还是……她又有了更新鲜、更有趣的朋友？

　　一种被抛弃的恐慌和熟悉的戾气慢慢重新凝聚起来。

　　这天放学，唐子笑正和几个朋友商量周末去新开的游乐场玩，笑声清脆。翟星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静静地看着，眼神晦暗不明。

　　唐子笑无意间瞥见他，那眼神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和朋友们笑闹着走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后，翟星盯着她的背影，手指缓缓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唯一的“朋友”，似乎也要消失了。

　　就因为……他不够“普通”吗？

　　还是因为……她发现了，他其实根本不配拥有任何“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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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野被陈默强行“放假”一天，理由是“大脑需要休息，否则效率归零”。他百无聊赖地在学校里晃荡，像一头被突然解开缰绳却不知该往哪儿冲的野马。晃到小卖部门口，正琢磨着是买可乐还是冰棍，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又碍眼的身影——翟星。

　　翟星没像往常那样带着那副看戏的笑四处溜达，也没凑在哪个热闹堆里。他就一个人，靠在学校后墙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树皮，周身笼罩着一股低气压，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那状态，程野太熟悉了——每次这孙子憋坏水前，差不多就这德性。

　　程野眉头瞬间拧紧，可乐也不买了，扭头就去找唐子笑。他直觉这事儿得跟她说说。

　　唐子笑正在美术室跟几个同学嘻嘻哈哈地给陶胚上釉，听程野火急火燎、语无伦次地比划完，手上的画笔顿住了。

　　“你说……他一个人？看着特别阴沉？”她确认道，心里那根针对翟星的雷达又滴滴响起来，但这次指向的不是外界的威胁，而是翟星自身。

　　“对啊！就跟要黑化了似的！肯定没琢磨好事！”程野笃定地说，一脸“得赶紧想办法”的焦急。

　　唐子笑却沉默了几秒。她想起最近几次翟星试图靠近时，自己那不着痕迹的回避和冷淡。想起他那些显得突兀又小心翼翼的“好意”。想起他最后那个站在树下、看着她和朋友们离开时的晦暗眼神。

　　一个念头像冷水一样浇下来：翟星状态不对，可能不是又要搞事，而是……因为她。

　　因为她先是用“阳光”强行照进了他的孤僻，让他误以为得到了关注，然后又因为感到不适而悄悄抽离，这种落差……

　　“我知道了。”唐子笑放下画笔，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这事……可能怪我。”

　　程野：“啊？怪你啥？”

　　“回头再跟你说。”唐子笑没多解释，洗了手就往外走，“你先别管了，我去看看。”

　　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翟星。他还维持着程野描述的姿势，像一尊长在阴影里的雕像，连有人靠近都没立刻察觉。

　　“喂，翟星。”唐子笑喊了他一声，声音尽量放得平常，像之前无数次“普通”打招呼那样。

　　翟星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到是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一点微弱的、死灰复燃的期待，但很快被更深的阴郁压了下去。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唐子笑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努力扬起笑容，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拆封的果汁软糖——她习惯性随身带的小零食——递过去：“喏，新口味，尝尝？”

　　翟星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色彩鲜艳的包装袋上，又移到唐子笑脸上，像是要分辨这又是哪种“普通”的施舍。他迟疑着，没有接。

　　唐子笑干脆把糖塞进他手里：“拿着呗，挺好吃的。”她靠在他旁边的墙上，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人群，状似随意地开口，“刚才程野那傻狗说你在这儿发呆，咋了？又被哪个老师的鸡汤齁着了？”

　　她试图用最平常的语气，把他拉回“普通朋友”的交流频道。

　　翟星捏着那包糖，塑料包装在他指尖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唐子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极低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

　　话题好像进行不下去了。

　　唐子笑有点挠头，下意识地侧过头，更仔细地打量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

　　就是这个不经意的、拉近的观察角度，让唐子笑忽然愣了一下。

　　她才发现，翟星其实……长得很好看。

　　不是程野那种带着野性和冲击力的帅气，也不是陈默那种清冷精致的漂亮。是一种被他自己常年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阴郁气质掩盖了的、极其干净又带有几分锐利的少年感。

　　他的皮肤很白，在光线下几乎透明，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鼻梁很高很直，线条利落得像精心雕琢过。嘴唇偏薄，颜色很淡，此刻正微微抿着，带着点倔强和不易接近的味道。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虽然此刻低垂着，掩藏着情绪，但眼型生得极好，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只是……那额前过长的、有些凌乱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小半眼睛，加上他总是习惯性微微含着肩、带着点审视和疏离的姿态，把这份本该很打眼的少年气硬生生压了下去，变成了某种晦涩难明的调调。

　　唐子笑看得有点出神，脑子里灵光一闪，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翟星，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发型？”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话题跳得太快了。

　　翟星果然怔住了，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藏着算计或冷漠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全然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是突然被探照灯照到了某个从未准备对外展示的角落。

　　“你……说什么？”他像是没听懂。

　　唐子笑骑虎难下，干脆心一横，指着他的刘海说：“就这个啊！挡眼睛不难受吗？而且我觉得……你把头发弄上去，或者剪短点，肯定特别帅！真的！”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眼睛都亮了起来，“你这脸型、这鼻梁，露出来多好啊！现在这样……总感觉你没睡醒，或者心里在琢磨什么坏事似的。”

　　她话说得直白，甚至有点口无遮拦，但眼神里的好奇和提议是真诚的，不带任何嘲讽或恶意。

　　翟星完全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额前那缕熟悉的刘海。发型？从来没有人跟他讨论过这个。别人要么怕他，要么厌他，要么无视他，谁会在意他头发什么样？

　　可唐子笑不仅注意到了，还说……帅？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他死寂的心湖，漾开一圈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一股陌生的、燥热的感觉悄悄爬上他的耳根。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建议和……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想要他变得“更好”一点的善意。

　　这种善意，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灼热。

　　他猛地别开脸，避开她的视线，心跳有些失序，喉咙发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该嗤之以鼻地讽刺她多管闲事，还是……

　　“……无聊。”他最终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了两个字，声音有些发紧，听不出是拒绝还是别的什么。但那只捏着果汁软糖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了。

　　唐子笑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强装镇定的侧脸，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甚至有点想笑。

　　好像……有门儿？

　　至少，那副阴沉得要滴水的样子，暂时消失了。

　　“哎呀试试嘛！”她趁热打铁，笑嘻嘻地说，“就当换个心情！我知道学校后门那边有家理发店，师傅手艺可好了，也不贵！周末我带你去？”

　　翟星没有回答，也没有再看她。但他也没有立刻走开。

　　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包软糖的棱角，仿佛在艰难地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关于“改变”的提议。

　　阳光透过枝叶，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手里那包小小的、色彩鲜艳的糖果上。

　　像一点微不足道，却或许能撬动什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