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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出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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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刮过空旷的街道,带着刺骨的寒意。陈默手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珠缓慢渗出,凝结在冰冷的皮肤上。但这物理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那片被他自己亲手砸出的废墟来得空荡和钝痛。
程野最后那个受伤又冰冷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放。
“以后不会了。”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难受。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哪里。家?那个需要他继续扮演完美的地方?他此刻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停在了程野家楼下。老旧的居民楼亮着零星几点灯火,其中一盏,属于程野那个小小的房间。
他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里面透出暖黄色的光。以前他偶尔会来,通常是程野硬拉他过来打游戏或者看球赛,吵吵嚷嚷,充满生气。而现在,他只能像个幽灵一样站在楼下,连上去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伤了程野。用最混蛋的方式。否定他的关心,质疑他的价值,把他推开。
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一些。翟星的目的就是离间,就是看他众叛亲离,看他彻底孤立无援。他不能让他得逞。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失去程野。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快步走向街角那家还亮着灯的二十四小时药店。
几分钟后,他拿着买好的碘伏、棉签和创可贴,又回到了程野家楼下。他没有上去,而是就着路灯昏暗的光,蹲在花坛边沿,开始笨拙地给自己清理手背上砸伤的伤口。
酒精碰到破皮的地方,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动作却不停。他仔细地、甚至有些过分用力地擦拭,仿佛要借此洗刷掉什么。然后贴上创可贴,动作生涩却认真。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他就地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安静地望着单元门的方向。
他不知道程野会不会下来,甚至不确定程野会不会从窗口看见他。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在这里。至少,得让程野知道,他后悔了。他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夜色越来越深。气温降得更低,寒气透过单薄的校服渗进来,冻得他手脚冰凉。楼上的灯火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下程野那扇窗户还亮着。
他就在那片冰冷的黑暗里等着。不期待原谅,只是等待一个或许渺茫的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单元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
陈默猛地抬起头。
程野站在门口,穿着单薄的居家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他手里拎着一袋垃圾,像是要出来扔,视线却落在陈默身上,尤其是他手背上那个显眼的创可贴上。
两人隔着几级台阶对视着,空气凝固。
陈默的心脏跳得飞快,喉咙发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预先想好的道歉都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干涩地、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程野没说话,只是走下台阶,把垃圾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动作有些慢,像是在犹豫。
扔完垃圾,他并没有立刻回去。他转过身,看着还坐在冰冷台阶上的陈默,眉头拧着。
“坐这儿干嘛?不冷吗?”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冲,但少了之前的冰冷。
陈默抬起头,看着他,没回答冷不冷,只是又说了一遍:“我不该那么说。”
程野沉默了一下,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知道就好。”
又是短暂的沉默。寒风刮过,陈默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程野看着他冻得发白的脸和单薄的衣服,眉头拧得更紧。他忽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像是跟自己较劲。
“……上来吧。”他最终没好气地开口,声音闷闷的,“……别冻死在我家楼下。”
说完,他也不等陈默反应,转身就往回走,单元门也没关。
陈默愣了几秒,看着那扇为他留着的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腿脚发麻。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台阶,推开了那扇门。
楼道里比外面暖和一点。程野已经走到了楼梯拐角,背影看着依旧有点赌气的僵硬,脚步却放慢了,像是在等他。
陈默跟在他身后,两人沉默地一前一后上楼。
走到家门口,程野掏出钥匙开门,动作有点响,像是在发泄残留的不满。门打开,暖黄的光线和家里的暖气涌出来。
他侧过身,没看陈默,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鞋柜里有拖鞋。”
陈默换了拖鞋,走进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空间。程野的家总是有点乱,但充满生活气息,和他那个一尘不染却冰冷的家完全不同。
程野已经一头扎进沙发里,拿起游戏手柄,胡乱按着,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却明显心不在焉。
陈默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手怎么了?”程野突然开口,眼睛还盯着屏幕,语气硬邦邦的。
陈默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创可贴。“……没事。碰了一下。”
“蠢死了。”程野骂了一句,放下游戏手柄,站起身,翻箱倒柜找出医药箱,拿出碘伏和新的创可贴,走过来,粗鲁地拉过陈默的手,“贴的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
他动作不怎么温柔,甚至有点弄疼了陈默,但撕开创可贴,看到下面红肿破皮的伤口时,动作顿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
“……跟人打架了?”他闷声问,拿出棉签蘸碘伏。
“没有。”陈默低声说,“自己砸的。”
程野涂药的动作停住,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你疯了?!”
陈默没说话。
程野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最终只是低下头,动作放轻了许多,小心翼翼地重新给他清理伤口,贴上新的创可贴。
“以后……别这样了。”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后怕。
“嗯。”陈默应道。
处理完伤口,两人又陷入沉默。程野坐回沙发,拿起手柄,却没再按。陈默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该坐下还是该离开。
“……那个,”程野突然开口,眼睛看着电视黑掉的屏幕,“翟星后来……又找你了?”
“……嗯。”
“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陈默不想再提那些糟心事,“都解决了。”
程野转过头,看着他,眼神认真起来:“下次他再敢找你麻烦,告诉我。”他顿了顿,语气别扭却坚定,“……别自己扛。也别……再说那种话。”
陈默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怒火褪去后,剩下的是依旧笨拙却真实的关心。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嗯。”
程野像是松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往后靠进沙发里。他拍了拍旁边的空位。
“……站那儿干嘛?坐啊。”
陈默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沙发很软,陷下去一块。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空气里却不再有之前的紧绷。
电视屏幕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
“喂,”程野突然说,眼睛看着前面,“选拔……后面还有事吗?”
“还有一些活动。”
“……哦。”程野抓了抓头发,“那……需要帮忙就说。”
“……好。”
又是一阵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
“我饿了。”程野突然站起来,朝厨房走去,“冰箱里还有饺子,吃不吃?”
陈默愣了一下,点点头:“……吃。”
程野在厨房里笨手笨脚地烧水,翻找饺子,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陈默坐在沙发上,听着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噪音,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似乎终于照进了一点实实在在的暖光。
弥补或许很难。
但至少,他还有机会。
而这一次,他不想再搞砸了。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傍晚,陈默回到家,发现玄关处放着父母的行李箱。母亲从厨房探出身,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却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我和你爸临时要出差,一周左右。冰箱里准备了够吃的菜,自己热一下。日程表贴在书房门上了,严格按照执行。每天我会打电话检查。”
父亲坐在客厅看文件,头也没抬,只补充了一句:“竞赛和选拔的准备不能松懈。回来我要看进度。”
没有多余的关心,只有指令和期望。门轻轻关上,留下满室寂静和一种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自由。
陈默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愣了很久。一周。没有审视的目光,没有必须维持的笑容,没有时刻敲打神经的规训。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绪冲刷着他,像是长期困于笼中的鸟突然被打开了门,反而不知所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程野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夹杂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程野不耐烦的“喂?!”
“我爸妈……出差了。”陈默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一周。”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篮球声都停了。几秒后,程野的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急切:“我靠!真的?!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电话被猛地挂断。
不到二十分钟,门铃就像被砸一样响起来。陈默打开门,程野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和运动后的热气闯了进来,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拎着一个便利店袋子。
“真走了?”他挤进门,鞋也没换好就四处张望,确认这空间里真的没有第三个人后,猛地松了一口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兴奋地捶了陈默肩膀一下,“可以啊默哥!解放了!”
他把便利店袋子塞到陈默怀里,里面是几罐冰可乐和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庆祝一下!”
陈默抱着那袋与他家画风截然不符的“垃圾食品”,看着程野像个闯入禁地的猴子一样在他家客厅里好奇地转悠,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包裹了他。
“你……小声点。”他下意识地说,声音却没什么力度。
“怕啥!又没人!”程野满不在乎,已经一屁股瘫在了那张平时只有父亲会正襟危坐的皮质沙发上,发出舒服的叹息,然后熟练地打开一罐可乐,气泡涌出的声音刺耳又鲜活。“爽!你这沙发比我的破床垫还舒服!”
他踢掉鞋子,盘腿坐上沙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那台几乎只用于看新闻的巨屏电视,嘈杂的游戏音乐瞬间充斥了整个安静得过分的空间。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噪音,凌乱,不守规矩……所有他生活中不被允许的元素,正被程野以一种野蛮又理所当然的方式带入。他应该感到不适,应该制止。
但他没有。
他只是走过去,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程野专注打游戏的侧脸,听着他大呼小叫的骂声和欢呼,慢慢地,也拿起一罐可乐,冰凉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陌生的刺激感。
接下来的几天,程野几乎把这当成了第二个家。他会在放学后直接跑来,背着书包,带着外面的烟火气,用游戏音效和吵嚷声填满每一寸空间。他会把零食碎屑掉在地毯上,会穿着外面的裤子直接躺上床,会拉着陈默打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游戏。
陈默一开始依旧绷着神经,会下意识地收拾程野制造的混乱,会担心父母突然查岗。但程野的理直气壮和那种无所顾忌的快乐像一种病毒,慢慢侵蚀着他的紧绷。
他开始允许自己晚睡,允许自己吃那些“不健康”的零食,允许自己在游戏输掉时极轻地笑一下,甚至允许自己……在程野睡着后,静静地看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睡颜。
某个晚上,他们并排靠在沙发上看一部无聊的老电影。电视的光影明明灭灭映在脸上。程野叽叽喳喳的评论渐渐低下去,脑袋一歪,靠在了陈默的肩膀上。
陈默的身体瞬间僵住。
程野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呼吸均匀温热,带着一点可乐的甜气。重量和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清晰得令人心慌。
陈默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电影里在演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左肩那一点接触上。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害怕会吵醒身边的人。
程野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嘟囔了一句模糊的梦话。
陈默僵硬地转过头,极近的距离下,能看到程野颤动的睫毛和鼻梁投下的小片阴影。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撞上他胸口,酸涩,温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极轻地、试探性地,低下头,嘴唇几乎要碰到程野的头发丝。
最终,却只是停在一个极近的距离,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带着程野气息的空气吸入肺腑。
像一个窃取温暖的贼。
第二天是周末,程野得回家一趟。送走程野,偌大的房子重新变得空旷寂静。之前被噪音和热闹掩盖的孤独感瞬间反扑,变本加厉。
陈默坐在书桌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日程表上的任务像一座座沉默的大山,而他的心思早已飞远。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程野的声音和气息。他烦躁地合上书,在空荡的房间里踱步,最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程野昨晚睡过的客房。
床铺没有整理,乱糟糟的,枕头上还留着清晰的压痕。陈默犹豫了一下,慢慢躺了上去,侧过身,将脸埋进那个枕头里。
很淡的,属于程野的味道。阳光,汗水,还有一点他常用的廉价洗发水的味道。
并不好闻,却让他奇异地安下心来。
他就在这片气息里,睡着了。没有噩梦,没有惊醒,睡得出乎意料的沉。
直到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母亲准点打来的检查电话。
他瞬间清醒,坐起身,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温和,汇报着按部就班的学习进度,仿佛刚才那个贪恋着朋友气息入睡的人不是自己。
挂掉电话,他看着凌乱的床铺,沉默了几秒,然后动手,一丝不苟地将其恢复原状,抚平每一丝褶皱,抹去所有有人停留过的痕迹。
像个熟练的案犯,清理现场。
窗外,天色渐晚。一周的自由,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偷来的时光,像握不住的沙,正在飞速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