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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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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像握不住的沙,最后几粒也从指缝间溜走。父母出差归来的前一天,空气里就重新绷紧了那根无形的弦。程野被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回了家,临走前扒着门框,眼神里全是不情愿:“真走了啊……你……自己行不行?”
陈默点点头,没说话。他看着程野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然后关上门。巨大的、熟悉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所有声响,也吞噬了那短暂一周里滋生的、不合时宜的松弛。他站在玄关,像一尊突然被重新拧紧发条的木偶,需要一点时间重新适应这精准而冰冷的节奏。
他开始打扫。将程野留下的所有痕迹一丝不苟地清除。零食包装袋分类扔进垃圾桶,可乐罐冲洗干净回收,地毯上的碎屑用吸尘器反复吸了好几遍,沙发靠枕按照记忆中的角度和间距摆回原样。他打开所有窗户,让冷风吹散屋里最后一点属于程野的、带着阳光和汗液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一切恢复如初,整洁,冰冷,毫无人气。仿佛那一周的热闹和喧嚣只是一场幻觉。
心脏某个地方,空落落地疼了一下。
第二天,父母准时归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像某种仪式开始的号角。陈默早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脸上是练习好的、恰到好处的、带着一点思念和恭顺的微笑。
“爸,妈,回来了。”
母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和整个客厅,细微处也不放过。父亲淡淡嗯了一声,将行李箱递给他。
熟悉的压抑感如同潮水般迅速回流,将他重新严密地包裹起来。那一周偷来的松弛被瞬间压回心底最深处,封上沉重的盖子。
“这一周怎么样?没松懈吧?”母亲一边换鞋一边问,语气平稳。
“没有。日程都完成了。竞赛模拟卷做了三套,正确率在95%以上。选拔的后续材料也整理好了。”陈默流畅地回答,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递上准备好的、记录着每日学习内容和进度的笔记。
母亲接过,快速翻阅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嗯。继续保持。”
父亲已经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报纸:“这次出差见了李教授,他对你很有兴趣。下次竞赛如果能进全国前三,保送A大基本就稳了。不要让我们失望。”
“知道了,爸。”陈默垂眼应道。
审问结束。他安全过关。
生活似乎无缝衔接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甚至更加变本加厉。父母似乎要将出差那一周“损失”的监督时间补回来,对他的关注和要求更加严格。每一次测验,每一次模拟,甚至每一次饭桌上的闲聊,都可能变成一场不动声色的考核。
陈默重新戴好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具,扮演着那个永远不会出错的优等生。只是偶尔,在深夜面对堆叠如山的习题时,他会突然走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书桌边缘——那里曾被程野不小心用笔划出一道浅浅的印子,他当时下意识用书本盖住了,没有擦掉。
在学校,他和程野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程野依旧会凑过来,但眼神里多了点小心翼翼的观察,吵嚷的声音会下意识压低,仿佛知道有什么东西被重新关了回去,不敢再轻易触碰。那种刻意的体贴,像细小的针,扎得陈默心里又酸又麻。
翟星依旧阴魂不散,但他的兴趣点似乎微妙地转移了。他不再执着于挖掘陈默的“真相”,而是更热衷于欣赏这种“压抑下的平静”,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适的玩味,仿佛在等待那根被强行压回的弹簧,下一次会以何种更惨烈的方式弹起。
日子在一种极端的高压和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陈默感觉自己像被放在文火上慢炖,水分一点点被蒸干,内里逐渐焦枯,外表却依旧维持着完整的形状。
直到某个周三的下午。
他坐在书桌前,解一道复杂的物理竞赛题。思路却卡在一个节点上,反复演算都无法推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感开始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他放下笔,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集中精神。
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嗯,李老师您放心,小默最近状态很稳定……上次只是意外……我们盯得很紧……不会影响保送……”
保送。A大。李教授。全国前三。
那些词像沉重的巨石,一块块砸在他的神经上。
眼前的物理符号开始扭曲变形,公式失去了意义。耳边嗡嗡作响,母亲的声音,父亲期望的目光,翟星玩味的笑容,程野小心翼翼的眼神……所有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疯狂旋转,形成一股巨大的、嘶鸣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不行。
不能在这里。
不能再有一次。
他踉跄着冲出房间,无视了母亲惊讶的询问:“小默?你怎么了?”
他听不见。他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门,甚至没换鞋,像逃离一场灾难般跑下了楼。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无法让他清醒。他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狂奔,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离那个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到肺部像烧灼般疼痛,他才被迫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稍微缓过神,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是一条陌生的商业街,霓虹闪烁,人流熙攘。喧嚣的人声和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站在街边,像一棵被遗弃在闹市的枯树,与周围的繁华格格不入。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想抓住点什么。
手机不在。出来得太急,什么都没带。
他彻底被切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觉得自己像飘荡在无垠的宇宙,没有任何连接,没有任何方向。
他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臂弯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
怎么办?
能去哪里?
谁会找他?
程野……
对,程野。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四周,试图寻找公共电话或者能借到手机的地方。
就在他慌乱四顾时,视线无意间扫过街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电玩城。
嘈杂的音乐,炫目的闪光,攒动的人影。
而在那群玩着跳舞机的喧闹身影里,一个熟悉得刺眼的人,正搂着一个陌生女孩的腰,大笑着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动作亲密又熟练。
是程野。
陈默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程野脸上洋溢着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放肆又明亮的笑容,和那个女孩贴得很近,不时低头说笑,惹得女孩娇笑着捶他。
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正常。
和他此刻的狼狈、崩溃、无家可归,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原来……没有他,程野的世界依旧运转,甚至更加色彩斑斓。
那句“以后不会了”,原来不只是气话。
他真的……有了别的、更轻松、更快乐的选择。
陈默蹲在人来人往的街边,看着对面光怪陆离的灯光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熄灭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沉浸在欢乐中、毫无所觉的身影。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麻木地、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冰冷的夜色里。
无处可去。
无人可依。
街对面的霓虹像融化的糖浆,黏腻又刺眼。程野的笑声隔着喧嚣的音乐和车流,模糊地传过来,像钝刀子割着陈默的耳膜。他看见程野的手搭在陌生女孩的腰侧,自然又随意,女孩仰头笑着,身体几乎贴在他身上。
一种冰冷的麻木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冻结了血液,也冻僵了刚刚还因奔跑而滚烫的四肢。刚才那股几乎要炸裂的恐慌和窒息感,奇异地消失了,被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东西取代。
原来是这样。
“以后不会了”。
不是气话,是通知。
他站在原地,像街边一根冰冷的电线杆,看着对面那幅生动又刺眼的画面。程野的侧脸在变幻的灯光下明明灭灭,笑容灿烂得陌生。那是一个完全放松的、沉浸在简单快乐里的程野,一个不需要小心翼翼、不需要揣测担心、不需要面对一堆破事的程野。
挺好的。
陈默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感觉眼眶干涩得发疼。他应该离开,应该立刻转身,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黑暗里。但他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自虐般地看着。
直到程野似乎感应到什么,无意间转过头,视线穿过闪烁的灯光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对上了他这边。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程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又惊悚的东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女孩,动作幅度大得惊人。
女孩踉跄一下,错愕地看着他。
程野却完全没理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钉在了街对面的陈默身上。他的脸色在霓虹灯下变得煞白,嘴唇张合了一下,似乎想喊什么。
陈默在他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猛地转过了身。
心脏在胸腔里迟来地、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带来一阵闷痛。他迈开脚步,不是奔跑,而是以一种近乎逃离却又强装镇定的速度,快步走向旁边一条更暗的小巷。
身后隐约传来程野急促又模糊的喊声,似乎还夹杂着女孩不满的疑问和周围人的嘈杂。
陈默没有回头,一步也不敢停。他拐进小巷,阴影瞬间吞噬了他。巷子很窄,堆放着垃圾桶,散发着酸腐的气味。他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才敢大口地喘息,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被他看见了。
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又一次,被他看见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
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巷口。
“陈默?!”
程野的声音带着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慌和急切。他冲进小巷,看到蜷缩在阴影里的陈默,脚步顿了一下,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他几步跨过来,蹲下身,想碰陈默又不敢碰,手悬在半空,“你没事吧?你脸色……你跑出来干什么?!”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又急又慌,还带着一丝被撞破什么的尴尬和心虚。
陈默缓缓抬起头,巷口微弱的光线勾勒出程野焦急的轮廓。他能闻到程野身上带来的、外面喧嚣街道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陌生的甜腻香水味。
是那个女孩的味道。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那味道狠狠蛰了一下,猛地一缩。
他极轻地摇了一下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没事。”
“没事你蹲这儿?!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程野的音量拔高,像是用愤怒掩盖别的情绪,“你爸妈知道吗?你就这么跑出来?!”
陈默不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膝盖里,隔绝了程野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香水味。
程野看着他这副拒绝沟通、脆弱得一碰即碎的样子,满肚子的疑问和火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泄了。剩下的只有手足无措的慌乱和……强烈的自责。
“你……”他声音干涩,蹲在旁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笨拙的试探,“……是不是……又难受了?”
陈默没有回应。埋起的肩膀细微地颤抖着。
程野看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巷口的方向,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几变,急急地解释:“刚才……刚才那个就是……就是初中同学,碰巧遇到的……她非要拉我去玩那破机器……我……”
他的解释苍白无力,在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默依旧没有抬头。
程野的解释卡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操!”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过了很久,陈默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空洞。他看着程野,声音平静得可怕:
“回去吧。”
程野愣住:“回哪儿?我送你回家?”
“不用。”陈默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腿脚因为久蹲而发麻,晃了一下。程野下意识伸手去扶,被他轻轻避开了。
“我自己回去。”陈默重复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去玩吧。别让人等久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程野心里。
程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陈默!你他妈……”
“我说真的。”陈默打断他,甚至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像一个扭曲的、失败的微笑,“我没事了。刚才就是……有点闷,出来透透气。现在好了。”
他说着,甚至还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尘,动作刻意显得正常。
程野死死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受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他看得出陈默在说谎,在把他推开,在用这种该死的平静折磨他。
“好……好……”程野点着头,往后退了一步,眼神冷了下来,“行,陈默,你厉害。你又什么都自己扛是吧?我又多余了是吧?”
他不再看陈默,转身就走,脚步又重又响,很快消失在巷口。
陈默站在原地,听着那愤怒的脚步声远去,直到彻底听不见。
小巷重新恢复了寂静和阴暗。
他靠着墙壁,缓缓闭上眼睛。
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结束了。
他亲手推开的。
也好。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试着迈开脚步。腿还在发软,但他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小巷,走向那个必须回去的、令人窒息的家。
身后的电玩城依旧喧嚣,霓虹闪烁。
但那一切都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