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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戳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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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医室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值班的校医看到程野血淋淋的手,吓了一跳,赶紧让他坐下处理。清创,消毒,上药,包扎。整个过程里,程野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只是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攥着陈默的手腕,仿佛一松开人就会消失。
陈默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校医熟练的动作,看着程野强忍疼痛却依旧固执的侧脸,手腕被攥得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真实的存在感。那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并不好闻,却将他从刚才那场毁灭性的崩溃和混乱中,一点点拉回了现实。
包扎完毕,校医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眼神在两人之间微妙地转了一圈,最终没多问什么。
走出校医室,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来。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那股共同对抗外敌和处理紧急状况的短暂凝聚力开始消散,留下的是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和等待处理的残局。
程野看着自己被包成馒头的手,又看看身旁沉默不语、脸色依旧苍白的陈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打破了沉默:“……现在怎么办?”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陈默听懂了。翟星知道了,他也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茫然,“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他指的是自己一味隐藏和伪装的方式。
程野皱紧眉头,语气有些冲,却不再是针对陈默:“废话!当然不能!翟星那孙子……”他提到这个名字就火大,下意识又想攥拳头,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嘶……妈的!他肯定没完!”
“我知道。”陈默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冷静。经历过刚才彻底的崩溃和宣泄,以及程野不管不顾的介入,某种破而后立的东西似乎正在他体内缓慢滋生。恐惧仍在,但绝望感似乎退潮了一些。“他想要‘真相’,想看戏。我们越乱,他越开心。”
“那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到处去说吧?!”程野急躁地问。
陈默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看向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说出去,对他没好处。那只会毁了他‘看戏’的乐趣。他更喜欢……慢慢来。”他对翟星的心理有一种冰冷的、直觉般的判断,“我们需要……正常一点。”
“正常?”程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瞪大了眼睛,“我们现在这样叫正常?”
“表现得正常。”陈默纠正道,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该上课上课,该准备选拔准备选拔。你……也别再去找他麻烦。”
“我……”程野显然极度不情愿,但看着陈默那副仿佛一碰即碎却又强撑镇定的样子,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最终烦躁地啧了一声,“……行!听你的!但要是他再敢……”
“他不会明目张胆。”陈默打断他,语气肯定,“他只会用别的办法。”
两人一时无言。一种沉重的、并肩作战却又前路未卜的氛围笼罩着他们。
“你……”程野犹豫了一下,眼神瞟向陈默,语气别别扭扭的,“你刚才说的那些……真的……?”他还是无法完全消化陈默那些自毁式的坦白。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声音低哑:“嗯。”
程野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像是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又笨拙得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陈默的手腕,嘟囔了一句:“……以后不许再那样了。”
这毫无威慑力的“命令”,却让陈默冰冷的心口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嗯。”他又应了一声。
回到教室拿书包时,不可避免地再次迎来了各种目光的洗礼。但这一次,陈默没有完全回避。他强迫自己抬起眼,对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回以一个略显苍白却还算平静的点头,然后迅速收拾好东西。
程野跟在他旁边,脸色依旧很臭,眼神凶狠地瞪回去几个试图看得太明目张胆的人,像一头护崽的暴躁恶犬。
两人一起走出校门。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我送你回去。”程野突然说,语气不容拒绝。
陈默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不用……”
“闭嘴!”程野打断他,耳朵尖有点红,语气更冲了,“万一翟星那神经病半路堵你呢?你这副样子能打得过谁?”
陈默看着他别扭的关心和那只包着纱布的手,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一路无话。两人沉默地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气氛依旧有些尴尬和沉重,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隔阂。一种奇异的、带着伤痛气息的纽带,在两人之间悄然连接。
快到陈默家小区门口时,程野突然停下脚步。
“喂。”他叫住陈默,眼神看向别处,声音低了些,“那个……要是……要是又难受了……忍不住的时候……能不能……先给我打个电话?”他说得极其艰难,像是耗尽了毕生的勇气,“别……别自己硬扛。也别……再找翟星。”
最后那句,带着明显的后怕和醋意。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他看着程野通红的耳根和依旧强装凶狠的侧脸,许久,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尽量。”
程野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也没再逼他,只是哼了一声,挥了挥那只没受伤的手:“……走了。明天见。”
他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躁动,却似乎又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才缓缓转身,走向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诡异的“正常”重新降临。
陈默依旧忙碌于学业和选拔准备,只是眼底的疲惫无法完全掩饰。他不再刻意强求完美的笑容,偶尔会流露出真实的疲惫,反而让人觉得更“正常”了些。
程野依旧暴躁,但对着陈默时,那暴躁里掺进了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他不再轻易抱怨,甚至开始试着帮他挡掉一些不必要的打扰(比如翟星看似随意的靠近)。两人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就能传递很多信息。
翟星果然如陈默所料,没有立刻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他只是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在周围,投来那种意味深长的、仿佛在等待下一幕好戏开场目光。他偶尔会“不经意”地提起一些敏感词,比如“压力”、“崩溃”、“演技”,像是在测试陈默的反应,又像是在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心理博弈。
陈默学会了无视。或者说,是强行将那份恐惧压到心底最深处,集中所有精力应对眼前必须面对的事情——比如,那个即将到来的市级优秀学生代表选拔的最终面试。
面试前一天晚上,陈默又一次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预演着明天的情景,恐惧像潮水般一次次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下。
手机屏幕突然在黑暗中亮起。
是程野的消息。
【艹,睡不着。你睡了没?】
简单粗暴,一如既往。
陈默看着那条消息,犹豫了一下,回复:【没。】
几乎秒回。
【别想了。就当底下坐的都是南瓜。】
陈默几乎能想象出程野皱着眉头发消息的样子。他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很浅,却真实。
【嗯。】
【明天放学门口等你。别磨蹭。】
【好。】
对话戛然而止。没有多余的安慰,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的力量。
陈默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明天又会是一场硬仗。
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了。
这种依靠感陌生而脆弱,却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他必须抓住。
选拔面试的会场比陈默想象中更压抑。长长的会议桌后面坐着数位表情严肃的评委,灯光打得很亮,照得他有些眩晕。他站在发言席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流程化的自我介绍,准备好的陈述稿。他尽量让声音平稳,眼神虚焦在评委身后的墙面上,避免直接对视。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木偶戏。
直到自由提问环节。
一位面容严肃的女评委推了推眼镜,翻看着他的材料,开口问道:“陈默同学,你的履历非常优秀。我们注意到你提到‘抗压能力’和‘挫折商’是当代优秀学子必备的素质。能结合你自己的经历,具体谈谈你是如何培养和体现这一点的吗?”
问题很常规,甚至在他准备的范围内。
但那一刻,陈默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翟星那张带笑的脸,楼梯间里自己崩溃的嘶吼,程野流血的手……所有画面碎片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会场里一片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感到呼吸开始困难,那种熟悉的、即将失控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他几乎要重蹈覆辙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只是一条消息的提示。
但这微不足道的震动,却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他从溺水的边缘拉了回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垂眼扫了一下桌面下方——
是程野。
只有一个简单的表情符号。
【?】
一个傻乎乎的、龇牙的狗头。
蠢得要命。
却像一针强心剂,瞬间击碎了他脑海里的混乱画面。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疲惫,却重新找到了焦距。他避开“自身经历”这个陷阱,将话题引向更广义的理解和应对策略,语气平缓却清晰。
“我认为抗压能力并非指从不感到压力,而是学会与压力共存,并在困境中寻找有效的应对机制,比如积极的自我调适、寻求外部支持以及保持规律的生活节奏……”
他流畅地阐述着,虽然内容略显官方,但至少平稳地度过了这个危机。
面试结束,他走出会场,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那个傻乎乎的狗头表情。
程野就等在外面的大厅,靠着墙,一只脚不耐烦地点着地。看到他出来,立刻站直了身体,眼神扫过来,带着不易察觉的询问。
陈默走过去,低声说:“过了。”
程野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撇撇嘴,语气硬邦邦的:“废话。还能不过?”但眼里那点藏不住的得意出卖了他。
两人并肩往外走。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经历了一场高度紧张的考核,又刚刚从危险的边缘被拉回,陈默的心情复杂难言。他看着身边程野略显烦躁却又透着一股可靠劲的侧脸,想起那个突兀又及时的狗头,想起他流血的手,想起他不管不顾冲进楼梯间的样子……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他停下脚步。
程野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陈默转过头,看着程野的眼睛。夕阳的光线落在程野脸上,勾勒出他清晰又有点倔强的下颌线。
他开口,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认真:
“程野。”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
空气瞬间凝固了。
程野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猛地瞪大,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后脑勺。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路红到了耳根,连脖子都泛起了红色。
他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啊……我……”的音节。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陈默。
这种反应,几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默的心跳得很快,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依旧看着程野。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明确的答案。
程野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结巴得厉害:“你……你突然胡说八道什么?!谁……谁喜欢你了!我……我就是……就是……”他越说越乱,最后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吼出来,“你脑子是不是被面试搞坏了?!”
他的否认毫无说服力,反而因为过度反应而显得欲盖弥彰。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程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陈默,抓了抓自己本来就有点乱的头发,肩膀紧绷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极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不行吗?”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陈默的心上。
没有明确的承认,却比任何承认都更直接。
陈默得到了答案。
他看着程野通红的耳根和紧绷的背影,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带着一点微弱的、却真实的酸涩和暖意。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同样用很轻的声音说:
“走吧。回家了。”
他没有回应那个“不行吗”,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或拒绝。
只是迈开了脚步。
程野愣了一下,猛地转过身,看着陈默已经向前走的背影,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去,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期待。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再次并肩走在夕阳下,沉默着。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而紧绷的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