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声》知莫渊

2、察觉

　　公交车颠簸着驶离艺术区站台，陈默靠在窗边，玻璃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方才程野探究的目光和手掌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他手腕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将那股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慌乱死死压回心底。

　　绝不能被发现。尤其是被程野。

　　这个念头像楔子一样钉入他的脑海。程野是他混乱世界里一个喧嚣而恒定的存在，是他唯一能短暂卸下部分伪装、至少不必刻意“阳光”的倾听对象。如果连这层关系都因为自己的“不正常”而崩塌……

　　陈默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温和。他拿出手机，给程野发了条消息：「刚才谢了。游戏厅，下周找个时间？」

　　几乎是立刻，程野的回复就弹了出来：「？？？你被附身了？居然主动提去游戏厅？[震惊.jpg]」

　　陈默指尖微动，敲下回复：「不是你说的吗？减压。偶尔试试你的方式。」

　　「这就对了！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爽到忘记什么函数作文！」后面跟了个兴奋到原地爆炸的卡通狗表情。

　　陈默看着那个表情包，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弧度，但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他不能真的期待什么。他只是在修补可能的裂痕，维持住安全的距离。

　　刚才……太险了。

　　程野的直觉像野兽一样敏锐。他必须更加小心才行。

　　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布满裂痕的内心世界，绝不能被发现。尤其是被程野。

　　他需要维持这个“温润如玉”的壳，这是他的保护色，也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

　　回到家，面对母亲询问为何比预计稍晚时，他的解释流畅自然：“在图书馆多查了一些资料，没注意时间。”

　　晚饭时，他主动分享了“在图书馆看到的”一个有趣的知识点，成功引开了父母可能有的任何疑问。他的表现完美无缺。

　　深夜，书桌前的台灯照亮着一摞习题册。陈默握着笔，神情专注，仿佛傍晚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从未发生。

　　只有偶尔，笔尖会在一个数字上停留过久，泄露一丝主人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心绪。

　　他想起程野最后那句“你们这些好学生就是心思太重”。

　　陈默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是啊，他想，心思太重。

　　重到快要负担不起了。

　　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划破的草稿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废纸篓，然后低下头，继续演算下一道题。

　　一切如常。

　　周末两天在高度自律的日程表中飞快流逝。周一，陈默踏入教室时，已彻底恢复了那个无懈可击的优等生模样。

　　课间，程野果然又晃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前排的空位上，反着跨坐，手臂搭在椅背上。

　　“哎，周六那画展，后来我想了想，”程野开口，眼睛盯着陈默，“其实还挺酷的，虽然看得人心里发毛。”

　　陈默整理笔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是吗？我后来也没细看，得赶回家。”

　　“我就说嘛，你怎么会喜欢那种阴森森的东西。”程野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有点失望，他挠挠头发，“不过你去都去了，干嘛不多看会儿？怕被我发现你其实没那么‘好学生’？”

　　最后那句话带上了他惯有的、带着点挑衅的玩笑语气。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甚至带上了一点无奈：“是啊，怕你笑话我附庸风雅，看不懂还硬要去看。”他巧妙地把程野的试探转化为一个关于“面子”的轻松话题。

　　程野果然哈哈笑起来：“你承认就行！不过说真的，”他笑声一收，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你要真压力大，别憋着。跟我打打球，或者……呃，看看画也行？虽然我看不懂，但可以陪你啊。”

　　这突如其来的、笨拙的关心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陈默心口某个密封的角落，涌出一丝酸涩的暖流。他几乎要招架不住。

　　他垂下眼，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眸子里是一片温和的感激：“知道了。谢谢。”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对了，物理老师上周划的重点，我多整理了一份，你要不要？”

　　一如既往，用体贴和帮助，自然地转移话题，将程野的注意力拉回到安全的领域。

　　程野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引开，他接过笔记本，翻了两下，咂咂嘴：“牛逼啊陈默，这整理的……谢了！老李要是抽查，就靠它救命了！”

　　上课铃适时响起，程野拿着笔记本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座位。

　　危机似乎再次解除。

　　但陈默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程野那双总是显得急躁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探究。像一头直觉敏锐的猎犬，无意中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已开始围着那块地方打转。

　　而陈默只能更加小心地掩盖所有痕迹，将那个在内心无声尖叫、逐渐崩坏的自己，更深地埋进“温润如玉”的躯壳之下。

　　他握紧笔，指节微微泛白，脸上却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平静，认真听着讲台上老师的每一句话，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眼前的习题更重要的事。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一张张看似相同地翻过。陈默将自己埋入更深的标准答案和日程表里，精确到每分钟的呼吸。他甚至开始“主动”和程野分享一些无伤大雅的“烦恼”，比如某道竞赛题的刁钻，或是选择哪所大学更好——这些都是最安全、最符合他“人设”的困扰。

　　程野似乎接受了这种解释，依旧拉着他抱怨老师、吐槽父母、分享街头巷尾听来的鸡毛蒜皮。但有些东西变了。陈默能感觉到，程野投来的目光停留的时间偶尔会长那么零点几秒，在他迅速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时，程野会下意识地挠挠鼻尖或移开视线，像是某种模糊的直觉被那过于完美的笑容轻轻挡了回去。

　　周五的体育课，男生们踢球。程野像头撒欢的小兽，满场飞奔，冲撞抢断毫不惜力。一次激烈的争抢后，他和对方后卫狠狠撞在一起，两人同时倒地。程野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膝盖擦破了一大片，血混着草屑和泥土，看起来有点狼狈。

　　周围人吵吵嚷嚷，有人问他怎么样，程野浑不在意地摆手，眼神却下意识地在场边搜寻，很快锁定了那个安静坐在树荫下看书的身影。

　　陈默也抬起了头，隔着大半个操场，目光平静地落在程野流血的膝盖上。他合上书，站起身，朝器材室的方向走去。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小型急救箱，穿过球场，走到了程野面前。

　　“处理一下，避免感染。”他把急救箱递过去，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

　　程野没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伸直了伤腿，仰头看着陈默，嘴角一撇：“疼，没力气。好人做到底呗？”

　　旁边有男生起哄：“哟，程野，娇气了啊！”

　　程野回头笑骂：“滚蛋！老子这是给你们一个观摩学霸另一面的机会！”

　　陈默站在原地，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请求，拒绝反而奇怪。他沉默地蹲下身，打开急救箱，拿出碘伏和棉签。

　　他的动作很熟练，消毒、清理沙砾、贴上纱布，一气呵成，甚至称得上轻柔。但他全程低着头，视线只专注于膝盖上的伤口，仿佛那是什么需要精密计算的实验课题。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精心雕琢却缺乏生气的玉像。

　　程野一开始还咧着嘴跟周围人挤眉弄眼，渐渐地，他也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看着陈默专注的侧脸和那双稳定得过分的手。一种莫名的感觉挠着他的心口——这不是他熟悉的陈默。陈默应该会带着那种无奈的、纵容的微笑，或许还会说两句“下次小心点”之类的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完美，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好了。”陈默贴上最后一条胶布，收拾好急救箱，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意，“下次小心点。”

　　看，他说了。语气、用词，都无可挑剔。

　　可程野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却更浓了。他盯着陈默的眼睛，想从那片温和的湖泊里看出点什么。

　　“陈默，”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就没什么……特别烦，特别受不了，想骂人想砸东西的时候？”

　　起哄的男生们已经散开，准备继续比赛。周围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默拎着急救箱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迎上程野的目光，笑容无奈又宽容：“当然有。只是觉得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自己更失控。不如想办法冷静下来。”

　　标准答案。他从心理自助书籍里背下来的，无懈可击。

　　程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裁判吹响了继续比赛的哨声。

　　“快去吧，”陈默朝他点点头，语气轻快自然，“他们叫你了。”

　　程野被哨声和队友的呼喊拽走了注意力，他站起身，跑了两步，又回头看了陈默一眼。陈默依旧站在原地，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去。

　　直到程野重新投入激烈的比赛中，陈默才转过身，不疾不徐地走向器材室归还急救箱。

　　关上器材室门的瞬间，狭小空间里弥漫着橡胶和灰尘的味道。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外面球场上的喧闹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而遥远。

　　他缓缓抬起刚才给程野处理伤口的手。手指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刚才，在那片喧嚣和程野探究的目光下，他完美地控制住了每一块肌肉，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声调。

　　他做得很好。

　　他总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沉甸甸地发闷，闷得他几乎想要干呕。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然后，他拉开门，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走了出去。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走向教室的方向，准备提前整理下节课的笔记。

　　一切如常，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