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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裂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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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和灰尘的味道,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陈默坐在靠窗的固定位置,面前摊开着数学竞赛的真题集,旁边的笔记写得工整详尽。
程野坐在他对面,难得安静了十几分钟,面前摆着一本物理书,手指却无意识地转着笔,眼神飘忽,显然神游天外。他是被陈默“抓”来补习的,代价是陈默答应下周一定陪他去游戏厅。
“这道题,”陈默的声音低沉温和,打破寂静,“考察的是这个公式的变形应用,你看这里……”他用笔尖轻轻点着题目,思路清晰地将解题步骤拆解开。
程野勉强集中精神听了一会儿,忽然打断他:“喂,陈默。”
陈默抬眸,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你以后……想干什么?”程野问得没头没脑,手指停止了转笔,抵在摊开的书页上,“就是,考个好大学,然后呢?进大公司?赚很多钱?”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感觉你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但……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
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陈默看似平静的心湖。喜欢什么?这个词离他太过遥远。他的未来是一张早已被父母勾勒好的蓝图,每一笔都精准无误,不需要“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情绪来干扰。
他垂下眼,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唇角习惯性地扬起一个浅淡的、准备敷衍的弧度。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前一秒,程野忽然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掺任何杂质的认真:“我说真的。别跟我说那些‘为社会做贡献’的套话。就你自己,心里……最深处,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哪怕特别不靠谱,特别奇怪?”
图书馆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鼓噪。陈默看着程野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急躁和戏谑,只有一片干净又执拗的探寻,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向他内心深处那个被层层锁住的、连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有什么?不是公式,不是奖状,不是规划。是一片混沌的、嘶吼的、想要砸碎一切的黑暗,是那片阴郁画作里扭曲的森林,是无人处掐进掌心的指甲印,是器材室里那口憋闷得想要干呕的浊气。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维持得极其艰难。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一点白。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一个完美的、关于“稳定发展发挥价值”的答案已经到了舌尖,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程野的目光还牢牢锁着他,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专注。
就在陈默几乎要在这片沉默中溃败的瞬间,隔壁书架后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图书管理员压低声音的提醒。
突兀的声响像一根针,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陈默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所有外泄的情绪瞬间被收回,严严实实地封存好。他低下头,快速地在草稿纸上写下刚才讲解的公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自嘲:“现在想这些太远了。先把眼前的题解出来吧,不然下次月考,李老师又该找我们谈话了。”
他再次熟练地将话题引回了最安全、最熟悉的轨道——学习,成绩,老师的期望。
程野看着他低垂的头顶和重新变得流畅的书写动作,眼中的探究慢慢褪去,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困惑。他靠回椅背,抓起物理书胡乱翻了一页,嘟囔了一句:“没劲。”
陈默没有接话,只是将注意力更加集中地投注在眼前的题目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后背甚至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差一点。
只差一点,那道裂缝就要扩大到无法弥补的程度。
他不能再给程野任何窥探的机会了。
图书馆的安静重新沉淀下来,像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在两人之间。程野没再追问,但那种躁动的不安感却像静电一样弥漫在空气里。他胡乱地翻着物理书,纸张哗啦作响,与周围静谧的氛围格格不入。
陈默的心跳渐渐平复,但指尖依旧冰凉。他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数学题上,每一个符号,每一个步骤,都成为他构建防御工事的砖石,将他与那个危险的问题、与程野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流逝。
终于,程野猛地合上书,动静大得引得附近几个学生不满地看过来。他像是耗尽了所有耐心,抓了抓头发,压低声音对陈默说:“不看了,头疼。出去透口气。”
陈默从草稿纸上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还有几道典型的题型,我帮你标出来了,回去可以……”
“知道了知道了,”程野不耐烦地打断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轻微的噪音,“笔记借我复印一下总行吧?”
“好。”陈默把那份工整得如同印刷品的笔记推过去。
程野拿起笔记,看了陈默一眼,那眼神复杂,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撇撇嘴,转身大步朝着复印机的方向走去。
陈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尽头,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他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危机暂时解除。但他知道,程野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他只是暂时将疑问按捺了下去,像一颗休眠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破土而出。
几分钟后,程野拿着复印好的笔记回来,啪地一下放在桌上。“谢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随意,但少了点之前的熟稔,多了点难以言说的隔阂,“我先撤了,球场那边约了人。”
“嗯。”陈默点点头,目光依旧落在习题集上,“明天见。”
程野摆摆手,没再多说,背着根本没打开几次的书包离开了。
图书馆又只剩下陈默一个人,以及周围陌生的、安静的学习者。夕阳西斜,将他的影子在桌面上拉得很长。他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直到管理員开始提醒闭馆时间,陈默才慢慢开始收拾东西。他将笔一支支放入笔袋,拉好拉链,把习题集和笔记按大小顺序摞好,塞进书包。每一个动作都一如既往的条理清晰,一丝不苟。
他背着书包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到了教学楼后那片几乎无人经过的小花园。坐在冰凉的石凳上,他望着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天空被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色。
他从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便签本和一支极短的铅笔。手指停顿了片刻,然后快速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他问我喜欢什么。”
笔尖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写完后,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迅速而用力地将那一页纸撕下,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他就那样坐着,紧紧攥着那个纸团,像攥着一颗不敢引爆的炸弹。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路灯次第亮起,他才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前,松开了手。
纸团悄无声息地落入一堆废纸之中。
他转身,走向回家的路,背影挺直,步伐稳定,脸上的表情在路灯光线下模糊不清,却又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
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依旧紧紧握着,指甲留下的半月形印痕,久久没有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