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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静默开篇 ...

  •   又来了。

      程野把篮球狠狠砸向地面,橡胶材质与水泥地猛烈撞击发出刺耳的响声,弹起后又被他一把抓住。已是傍晚时分,操场上的学生大多散去,只剩几个还在篮筐下挥霍青春的身影。

      “你说她凭什么管我?我逃课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生的!”

      站在一旁的陈默微微笑着,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书包带子,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或许李老师只是担心你,”陈默的声音平稳温和,像初夏的微风,“上次月考你进步很大,她不想你前功尽弃。”

      程野嗤笑一声,又把球砸向地面,这次力度更大。“得了吧,她就是看我不顺眼。要不是我爸——”他忽然停住,脸色阴沉下来,不再说下去。

      陈默没有追问。他从来不会追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程野继续说或者不说。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渐渐西沉的太阳上,瞳孔中映着晚霞,却似乎什么也没真正看进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常态。从小学到初中再到现在的高中,程野总是在发泄,陈默总是在倾听。仿佛天经地义。

      “算了,不说这个。”程野突然转向陈默,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喂,我说,你就不会生气吗?我整天这么跟你抱怨,从来没见你烦过。”

      陈默唇角弧度不变,只有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察觉。

      “听你说话不会让我烦。”他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而且,你的抱怨通常都有道理。”

      程野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个答案。他运球几下,突然起跳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入网。

      “我回家了。”程野捡回球,夹在腋下,“明天要是老李再啰嗦,我可能真会发火。”

      “别这样,”陈默轻声劝道,“好好沟通。”

      程野摆摆手,转身走了,没有告别。从来不需要。

      等他走远,消失在校园拐角处,陈默脸上的微笑慢慢褪去。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他站在原地几分钟,然后转身向教学楼走去。

      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陈默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流出。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依然英俊温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内心平和、性格阳光的优秀学生。

      镜中人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完美的微笑弧度。

      完美得虚假。

      忽然,他一拳砸在镜子上,在即将接触的瞬间又猛地收住力道。拳头颤抖着停在镜面前一厘米处。深呼吸几次后,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了把脸。

      再次抬头时,陈默脸上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温和表情。他仔细擦干脸和手,整理好校服领子,确保自己看起来无懈可击。

      回到家时,客厅里的灯已经亮起。陈默在门外停留片刻,深吸一口气,嘴角扬起适当的弧度,然后才推门进去。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明亮,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比平时晚十七分钟。”

      “课后小组讨论延长了。”陈默流畅地回答,把鞋整齐地放进鞋柜,“需要我帮忙准备晚餐吗?”

      “不用。你父亲今晚有应酬,就我们两个吃饭。”母亲转身回到灶台前,“去洗手,然后摆餐具。”

      晚餐安静得窒息。刀叉碰触盘子的声音格外清晰。陈默坐得笔直,咀嚼动作规范得像是礼仪教材。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吗?”母亲突然问。

      “今天刚出。我还是年级第一。”陈默回答,语气谦逊而不失自信。

      母亲点点头,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数学竞赛的准备呢?”

      “每天按照计划在进行。应该没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陈默悄悄观察着母亲的表情,补充道:“王老师说我这篇作文有可能入选省优秀作文选集,下周截止提交,我会再修改一下。”

      母亲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满意神色。“很好。记得不要骄傲。”

      “不会的。”陈默微笑着回答。

      饭后他洗了碗筷,仔细擦干放回原处,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桌上整齐地排列着参考书和笔记,墙上贴着精心规划的时间表。一切都完美得像是样板间。

      陈默在书桌前坐下,打开数学练习册。他的手指稳稳握着笔,一行行写下解题步骤,字迹工整清晰。

      一小时后,他起身说去洗手间。反锁门后,他打开手机,快速找到一段搞笑动物视频,把音量调到最低,盯着屏幕无声地大笑起来,肩膀颤抖,眼泪都笑了出来,尽管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三分钟后,他关掉视频,冲马桶,洗手,回到书桌前,继续学习。

      完美如常。

      第二天课间,程野又凑了过来,身上带着运动过后的汗味。

      “我昨天又想了一下,老李其实还行,”他大大咧咧地坐在陈默课桌边上,“至少比初中的班主任强多了,记得吗?那个总找我茬的老巫婆。”

      陈默微笑着点头:“记得。你曾经把她的粉笔全都泡水了。”

      程野哈哈大笑:“对对!后来她上课只能用湿粉笔写字,满手都是颜色!”笑完后他突然盯着陈默,“不过你那时候劝我来着,说恶作剧不好。说起来,你好像从来都没支持过我干坏事,但也从来没真的阻止过我。”

      陈默整理着下节课要用的教材,语气轻松:“我觉得你不需要别人怂恿,也不需要别人阻止。你自有分寸。”

      程野挑眉:“你这么相信我?我自己都不信自己。”

      “我信。”陈默说,声音里的真诚让人无法怀疑。

      程野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跳下课桌:“算了,我去买水,你要吗?”

      “不用,谢谢。我带了水杯。”

      程野走后,前座女生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陈默,你怎么总能那么耐心对程野啊?他老是打扰你学习。”

      陈默笑了:“他不是打扰。程野很聪明,只是精力旺盛而已。而且我们从小认识,是朋友。”

      女生感叹:“你人真好。从来没见你对谁发过脾气。”

      “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制造问题。”陈默温和地说,同时在心里计算着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是否需要去一趟卫生间。

      又是一天过去。放学时程野硬是拉着陈默去了篮球场,非要他看自己新练的上篮技巧。陈默安静地坐在场边,适时点头称赞,尽管他根本看不出这个动作和之前的有什么不同。

      “你应该试试运动,”程野喘着气在他身边坐下,“整天学习会学傻的。”

      “我体育课有运动。”陈默递给他一瓶水,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刚才那个动作,是不是最近NBA比赛里常见的那种?”

      这成功引发了程野的长篇大论。陈默认真听着,适时点头,提出恰当的问题,尽管他对篮球毫无兴趣。

      分别后,陈默没有直接回家。他去了学校后那片小树林,那里有一棵被雷劈过一半却依然活着的古树。他站在树前,一动不动。

      五分钟。他只允许自己在这里停留五分钟。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树干上焦黑与生机共存的痕迹,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最终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快速写下几个字,然后撕下那页纸,埋在树根处的泥土下。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脸上已经准备好回家的表情。

      周五下午,班主任宣布完注意事项后,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欢呼着收拾书包,计划着周末活动。程野凑过来撞了下陈默的肩膀:

      “明天我们去新开的那家游戏厅吧?听说有最新版的街机。”

      陈默露出歉意的微笑:“明天我得准备数学竞赛,还有一篇作文要修改。下次吧?”

      程野撇嘴:“又是学习。你就没有想玩的时候吗?”

      “当然有,”陈默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但优先级需要排序。你要不要也一起来图书馆?我可以帮你补习一下物理。”

      程野立刻摆手:“得,饶了我吧。我自己去玩。”

      陈默点点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背上书包,与几个同学道别,走出教室。

      周六一早,陈默告知母亲要去图书馆学习。他确实去了,在阅览室坐了兩小时,完成了一套模拟试题。然后他起身,说自己要去借几本参考书。

      但他没有走向借阅区,而是从图书馆后门离开,乘公交车去了城市另一端的艺术区。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小型画展,不太有名,不会遇到熟人。

      陈默在画作前慢慢踱步,在一幅阴暗扭曲的森林画作前驻足良久。画面中的树木盘根错节,枝桠如绝望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很压抑,不是吗?”突然有人在他身边说。

      陈默猛地转头,看到程野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异口同声地问,然后又同时沉默。

      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搜索着合适的解释,维持表情不変是他此刻最大的挑战。

      “我...”陈默罕见地语塞了。

      程野皱眉打量他,又看看那幅阴暗的画作:“你说你要学习,就是来看这个?”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微笑:“恰好路过。听说这里有展就进来看看。”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你不是要去游戏厅吗?”

      “去了,还没开门。”程野仍然皱着眉头,“所以你喜歡这种玩意儿?”

      陈默没有立即回答。他转头重新看向那幅画,那个黑暗、扭曲、痛苦的世界,那个外人看来压抑却让他感到奇異安宁的世界。

      当他转回面对程野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只是好奇而已。我们走吧?”

      但程野没有动。他盯着陈默,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默,”他缓慢地说,“你从来没有对我生气过,对吧?”

      陈默保持微笑:“为什么要对你生气?”

      “不知道。”程野抓了抓头发,目光依然锁定在陈默脸上,“就是觉得...你可能应该生气。”

      两人对视着,在一片寂静中,只有艺术馆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在空气中振动。

      陈默的笑容无懈可击,但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破裂。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母亲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陈默对程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起电话。

      “妈...我在图书馆...嗯,知道...会准时回来的。”

      挂断电话后,他发现程野还在盯着他看,那种目光几乎要穿透他多年来精心构筑的所有屏障。

      “我得回去了。”陈默说,声音比平时稍微快了一点,“明天见?”

      程野没回答,而是伸手抓住了陈默的手腕。动作不重,但很突然。

      “你还好吗?”林凡问,声音异常严肃。

      陈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又抬头看向程野。他的笑容依然完美,但眼角微微发红。

      “当然,”他说,声音轻柔如常,“我很好。”

      程野的手没有松开。艺术馆的灯光昏暗,两个少年站在一幅描绘痛苦与挣扎的画作前,沉默地对峙着。多年来建立的平衡,在这一刻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而陈默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这道裂缝悄然渗出。

      陈默的手腕在程野的掌握中微微发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正隔着皮肤急促地敲击着程野的指尖,如同被困的鸟雀疯狂撞击牢笼。一下,又一下,几乎要泄露他所有的秘密。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纹丝不动,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

      “程野?”他轻声问,语气温和,带着一丝不解朋友为何突然如此的朋友式的询问,“怎么了?真的没事,就是突然想换个环境看看。你知道,整天学习也挺闷的。”

      他巧妙地运用了一点“共情”,暗示自己和他一样也会有觉得学习枯燥的时候,这应该能引起程野的认同,从而转移焦点。

      程野的眉头依然紧锁,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视,似乎想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只是觉得闷?”他重复道,手上的力道未减,“你看那画的眼神……不像只是觉得闷。”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但大脑飞速运转。他轻轻动了一下手腕,不是挣脱,只是一个提醒对方还握着的动作,然后笑容里掺入一点无奈和坦诚。

      “好吧,被你发现了,”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像是承认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最近压力是有点大。竞赛,考试,还有那篇作文……只是过来走走,放空一下脑子。那幅画……嗯,确实有点压抑,看得入神了而已。”

      他将程野的怀疑巧妙地引导到了一个合情合理且普通的方向——学业压力。这是每个好学生都会有的、最不容易被继续深究的理由。他甚至主动承认了“压力大”,这反而显得真实而无害。

      果然,程野眼中的锐利探究稍微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原来如此”的理解,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好学生也不容易”的同情。他松开了手。

      “靠,你不早说!”程野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急躁,但掺杂了点儿别的东西,像是……关心?“压力大你跟我说啊!躲这儿看这种让人心情更差的东西有什么用?走,哥们儿带你去打游戏,保证什么压力都没了!”

      陈默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他从善如流地点头,脸上露出被说服和感激的表情:“听起来不错。不过今天真的不行,我妈刚打电话催我回去了。下次吧?下次你带我去试试。”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转身,朝着展厅出口的方向迈步,不给程野再停留或深思的机会。

      程野跟在他身边,还在絮絮叨叨:“说好了啊!下次可别又找借口!你们这些好学生就是心思太重,想太多……”

      陈默微笑着应和,嗯嗯啊啊地点头,扮演着那个温和的、有点书呆子气的、偶尔也需要排解压力的优等生角色。他的表情无懈可击,步伐稳定,只有垂在身侧、刚刚被程野握过的那只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用细微的刺痛来压下内心翻涌的、几乎要失控的波澜。

      两人在艺术区门口分开。程野朝着公交站另一个方向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喊:“别忘了啊!下次!”

      陈默朝他挥挥手,笑容明朗:“不会忘!”

      直到程野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街角,陈默脸上的笑容才像退潮一样缓缓消失。他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傍晚微凉的空气,然后转身,走向回家的公交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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