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声》知莫渊

10、逃课

　　那天早晨，天阴沉得厉害，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滴下水来。陈默像往常一样准时起床，洗漱，穿上熨烫平整的校服，坐在餐桌前吃完母亲准备的、营养均衡但味道单一的早餐。

　　“今天气象台说有雨，带伞。”母亲的声音平稳无波，视线扫过他一丝不苟的衣领。

　　“嗯。”陈默点头，拿起门边挂着的长柄雨伞。

　　他走出家门，步伐和平时一样规律。然而，在通往学校的那个熟悉路口，他的脚步却迟疑了。不是停顿，只是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仿佛惯性突然被某种无形的阻力干扰。

　　他看着前方穿着同样校服、三三两两走向学校大门的学生们，看着那栋越来越近的、规整而压抑的教学楼，胃里突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痉挛。

　　书包里装着昨晚熬夜整理好的竞赛笔记，脑子里装着今天每一节课的预习内容和需要完美回答的提问。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完美无缺。

　　可是，他走不动了。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从灵魂深处涌上的倦怠和抗拒。那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弦，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几乎要断裂。

　　去学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继续扮演那个无懈可击的陈默，意味着要应对翟星那双无处不在、充满探究的眼睛，意味着要承受程野那份笨拙却沉重的关切，意味着要淹没在无数道或羡慕或审视的目光里，意味着要呼吸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

　　就一天。

　　就一天，好不好？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蛊惑般的祈求。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向了与学校相反的方向。脚步起初有些虚浮，随即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在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紧紧攥着雨伞的木质伞柄，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没有去任何一个他平时会去“放松”的地方——图书馆、书店，甚至那个藏有枯树的小树林。那些地方都不再安全。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清晨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穿过飘着早餐香气的巷弄，与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和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擦肩而过。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而沉闷的声响。他拐进一个陌生的街心公园，找了张被雨水打湿的长椅，也不擦拭，就那样坐了下去。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雨声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他收起伞，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他的头发、脸颊和校服上。潮湿的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他逃课了。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奇异解脱的战栗。他打破了规则，脱离了轨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地、清醒地做出了如此“出格”的行为。

　　没有日程表，没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需要应对的目光。

　　只有他，和这片灰蒙蒙的、下着冷雨的天空。

　　他靠在冰冷的木质椅背上，仰起头，闭上眼睛。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冰冷的眼泪。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太久太久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细微的出口，缓慢地、痛苦地逸散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直到浑身湿透，冷得开始微微发抖，他才重新睁开眼。

　　视野被雨水模糊，世界变成一片灰暗流动的光斑。

　　就在这片模糊之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诞的平静。仿佛所有的声音和压力都被这雨幕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自己，以及这具冰冷、疲惫、空空如也的躯壳。

　　他慢慢站起身，重新撑开伞，走入雨幕之中。脚步不再急促，而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迟缓。

　　逃课并不意味着解脱。

　　它只是一个短暂的、自欺欺人的休止符。课终归要补上，谎言终归要圆，扮演终归要继续。

　　但至少，在这偷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呼吸到了了一口不属于“陈默”的空气。

　　冰冷，潮湿，带着自由和腐朽交织的奇异味道。

　　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现在这个时间，回家比回学校更可疑，他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来解释为什么提前离校——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编织新的谎言，计算着如何弥补这失控的一天带来的所有偏差。

　　脸上的雨水渐渐干了，只剩下冰冷的触感。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睛里，沉淀着比天空更加沉郁的灰暗。

　　一场无声的崩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又往前推进了一寸。

　　陈默浑身湿透，像一株被暴雨打蔫的植物，悄无声息地溜进家门。玄关处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狼狈的身影。幸运的是，家里空无一人，父母都还未下班。这给了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脱掉湿透的校服，扔进洗衣机，设定好快速清洗烘干模式。冲一个热水澡，洗掉身上的雨水和寒气，也试图冲掉那几个小时脱离轨道带来的陌生感。换上干净的家居服，将湿漉漉的头发仔细擦干、梳顺。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镜中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重新沉淀下来，恢复了那种惯有的、缺乏波澜的平静。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眼底深处比以往多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惊弓之鸟般的疲惫。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完美无缺、能够解释他下午缺席以及可能被老师问起的理由。胃疼？太过普通。家里急事？需要细节支撑，容易出错。他的大脑飞速筛选着选项。

　　最后，他选定了一个——去市图书馆查阅竞赛所需的罕见资料，因为太过投入忘记了时间，并且手机不小心调成了静音模式。这个理由与他“好学生”的人设吻合，且查阅资料这种事难以即时验证。他甚至迅速在脑海中构建了几个可能会被问到的资料细节，以备不时之需。

　　当父母下班回家时，陈默已经坐在书桌前，台灯亮着，面前摊开着竞赛习题集，仿佛从未离开过。他语气平静地、主动地向母亲“报备”了下午的行程，并为自己忘记时间和静音手机而表示了恰到好处的歉意。

　　母亲皱了皱眉，但并未深究，只是惯常地提醒：“下次注意时间，提前说一声。学习重要，但规律更重要。”

　　“知道了，妈。”陈默温顺地回答，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些。

　　然而，他知道，学校那边才是真正的难关。

　　第二天，陈默如同往常一样，准时踏入教室。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更加“正常”。但他几乎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关注。

　　几个同学在他进来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前座的女生转过身，小声问：“陈默，你昨天下午怎么没来？老李点名了。”

　　陈默拿出准备好的理由，语气带着轻微的懊恼和无奈：“去市图查点资料，忘了时间，手机也没电了。倒霉透了。”他甚至配合着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女生恍然大悟：“哦哦，这样啊！怪不得。老李好像还问了一下，不过没说什么。”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陈默刚松了口气，却感到一道格外专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翟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凑过来，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隔着几排的距离，单手支着下巴，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陈默身上扫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陈默能感觉到那目光仿佛有形质一般，刮过他的皮肤，试图剥开他层层的伪装。

　　陈默强迫自己忽略那道视线，拿出课本，专心预习，后背却微微发僵。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程野。整个早读课，程野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跟他挤眉弄眼或者传纸条。他显得有些烦躁，时不时抓抓头发，视线飘忽，好几次似乎想转过头来看陈默，却又硬生生忍住了。

　　课间操时间，人群涌向操场。陈默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面。果然，程野磨磨蹭蹭地跟了上来，和他并排走着，沉默了几秒，才闷声开口，声音有些发干：

　　“你昨天……下午没来？”

　　来了。陈默心里一紧，脸上却露出和刚才对前座女生一样的、带着点懊恼的表情：“嗯，去市图找资料，结果忘了时间，手机也没电了。倒霉。”他甚至轻轻叹了口气，让表演更加逼真。

　　程野没有像女生那样轻易接受。他眉头皱着，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的脸，像是在寻找什么破绽。

　　“是吗？”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什么资料那么重要？非得下午去？”

　　陈默流利地报出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听起来很专业的参考书名和一个相关的竞赛知识点，解释道：“突然想到的思路，怕忘了，就赶紧去了。”他的语气平静自然，毫无波澜。

　　程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里的怀疑慢慢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困惑，是不安，还有一丝……被排除在外的失落？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揉了揉鼻子，低声嘟囔了一句：

　　“下次……说一声。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了陈默一下。他看着程野别扭地转开脸、耳根却微微发红的样子，喉咙忽然有些发紧。

　　程野在担心他。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真切的担心。

　　这种纯粹的关心，比翟星的探究更让他无所适从，也更让他感到沉重的负罪感。

　　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好，下次一定记得。”

　　课间操的音乐声震耳欲聋。陈默站在队列里，跟着节拍做着机械的动作，感受着来自翟星那个方向的、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以及身旁程野那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担忧。

　　他完美地撒了谎，暂时稳住了局面。

　　但代价是，他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正在变得更加脆弱，那张精心编织的、维系着他正常生活的网，因为这一次小小的脱轨，而剧烈地摇晃起来。

　　谎言之上堆叠着谎言，扮演之下是更深的扮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正常”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