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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墙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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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星脸上的笑容在转身背对陈默和程野的瞬间,迅速褪去,转化为一种极度兴奋的猎奇光芒。陈默的反应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虚假。那本被迅速藏起的诗集,那瞬间僵硬的指尖,那流畅却毫无破绽的谎言——“没注意看”?骗鬼呢。
他翟星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靠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和精准拿捏人心。陈默这种级别的优等生他见过不少,但陈默不一样。那种温和像是焊在脸上的面具,底下透出的是一种非人的精密感和……死气。对,就是死气。尤其是在程野那傻狗闹过之后,陈默身上那种抽离感更明显了。
“惊天大瓜……”翟星低声吹了个口哨,心情愉悦地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挖掘陈默的秘密,比追到年级最漂亮的女生还有挑战性,也更有趣。这可不是简单的“好学生压力大”,那太普通了。陈默身上有种更深层、更黑暗的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掩盖在那副完美的皮囊之下。
他不会硬来。硬来只会让陈默这种警惕性极高的人缩回壳里,再无迹可寻。他要的是温水煮青蛙,是无声的渗透,是让陈默自己都意识不到秘密是如何一点点泄露的。
接下来的几天,翟星改变了策略。他不再频繁地、直接地围绕陈默打转,而是更巧妙地融入陈默的周边环境。
他会和与陈默同组做值日的女生闲聊,不经意间问起陈默在小组里的表现“默哥是不是特负责?从来不发脾气吧?”;他会和竞赛班的同学讨论题目,顺势把话题引到陈默身上“陈默这次肯定又稳了,感觉他就没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他甚至“偶遇”了陈默初中时的一个同学,聊起往事“初中那会儿陈默就这样吗?好像从来没变过似的。”。
他收集着所有关于陈默的碎片信息,像拼图一样在脑海里整合。结果令人惊讶——几乎所有人的描述都高度一致:温和、优秀、耐心、从不失态。完美得像个假人。
但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情绪波动?没有偏好厌恶?没有哪怕一次失控?
翟星的兴趣愈发浓厚。他甚至动用了一点家里的关系,微微地查了一下陈默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高知,体面,要求严格,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这让他更加确信,秘密藏在陈默自己心里,藏得极深。
机会很快来了。学生会要整理一份历年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稿汇编,翟星主动揽下了催收和初步整理的活儿。他特意挑了一个放学后的时间,抱着一摞稿子,“恰好”在图书馆门口遇到了正准备回家的陈默。
“默哥!帮个忙!”翟星露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无奈,“老刘非要今天把这些稿子初步分类,我一个人搞不定,眼看就要关门了……你手头没事的话,搭把手?请你喝奶茶!”
理由充分,情势所迫,且发生在公共场合。陈默看了看他怀里那堆确实不少的文稿,又看了眼图书馆即将关闭的大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奶茶就不用了。尽快弄完吧。”
两人找了一张靠窗的长桌坐下。夕阳的余晖将桌面染成暖金色。翟星负责念名字和年份,陈默负责按顺序整理,效率很高。
大部分稿子都乏善可陈,充斥着标准的励志话语和感恩词令。直到翟星念到一个名字:“啧,张炜,前年的……这家伙现在好像因为心理问题休学了。”他状似随意地感慨,目光却瞟向陈默。
陈默接稿子的手稳如磐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翟星不动声色,继续下一份。时间静静流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突然,翟星拿起一份稿子,惊讶地“咦”了一声。
“这份……默哥,这是你小学六年级代表新生发言的稿子啊?”他将那份明显更陈旧、字迹却已经显出惊人工整的稿纸递到陈默面前,指着末尾的名字和日期,“哇,你那么小的时候写的就这么……嗯,‘正’了?”
陈默整理的动作停顿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份稿子上,看着上面稚嫩却又无比规整的字迹,看着那些远超年龄的、冷静克制的语句。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一直用余光紧密观察他的翟星捕捉到了。
那是一丝极其细微的……厌恶?还是痛苦?
陈默伸出手,接过那份稿子,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一拍。他没有看内容,只是将它快速而准确地插入已经整理好的那一沓中间,声音平稳无波:“小时候乱写的,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会!”翟星立刻接话,语气夸张又真诚,“写得多好啊!你看这句,‘克服骄娇二气,以严谨态度对待学习’……我的天,我六年级还在泥地里打滚想着怎么骗爸妈多给点零花钱呢!默哥你真是从小优秀到大啊!是不是从来没让父母操过心?”
他的问题像裹着糖衣的子弹,精准地射向靶心。
陈默抬起眼,看向翟星。夕阳的光线从他身后照射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睛显得有些深不见底。他的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甚至带着点怀念意味的微笑。
“嗯,”他轻声说,语气温和得像在谈论天气,“他们一直很放心。”
完美。无懈可击。
但翟星的心脏却兴奋地加速跳动起来。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在陈默垂下眼睛整理稿纸、嘴角扬起之前,翟星分明看到——陈默拿着稿纸的那只手的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那脆弱的旧纸张掐破。
他在忍耐。
他在用巨大的、非人的自制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与这副“完美”表象截然相反的情绪。
翟星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找到了。
虽然只是一个细微的裂缝,但他确信,那下面埋藏着的,绝对是一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惊天动地的秘密。
而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慢慢把它挖出来。
图书馆闭馆的音乐轻柔地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片刻凝滞的、充满无形交锋的沉默。陈默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比平时略显急促,却又迅速被他强行压制回一贯的从容。他将最后几份稿纸摞整齐,放进翟星带来的文件袋里。
“整理好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份温和的平静,“应该符合要求了。”
翟星也站起来,脸上重新挂起灿烂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的人不是他。“太感谢了默哥!救了大命了!”他接过文件袋,手指“无意间”拂过陈默的手背,触感冰凉。他像是没察觉到任何异常,自然地抱怨,“饿死了,一起去吃点东西?校门口新开了家关东煮。”
“不了,我回家吃。”陈默拒绝得很快,但语气依旧礼貌周全,“晚上还有学习计划。”
“好吧好吧,大学霸就是不一样。”翟星耸耸肩,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挥挥手,“那明天见!”
他抱着文件袋,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先一步走出了图书馆。直到转过拐角,彻底脱离陈默的视线范围,他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和兴奋的神情。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袋,指尖在印有陈默小学名字和日期的那份稿纸位置轻轻敲了敲。
“找到你了。”他无声地翕动嘴唇,眼底闪着猎手锁定猎物时的光芒。
另一边,陈默站在原地,看着翟星的背影消失。图书馆的灯一盏盏熄灭,阴影逐渐吞噬了他所在的空间。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缓抬起刚才被翟星指尖拂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令人不适的、被窥探的触感。
那份小学发言稿……那些刻意模仿大人语气、工整到刻板的字句……那段他试图彻底埋葬的、连自己都不愿回顾的时光。翟星精准地踩中了雷区,用那种看似天真无邪的、赞叹的语气。
他不是程野。程野的冲击是明火执仗,而翟星的试探是绵里藏针,更精准,更致命。
陈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翟星的兴趣已经被彻底勾起,他那“小灵通”的本事和无穷的好奇心,就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自己刚才的反应虽然极力克制,但未必没有露出破绽。
他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提高了警惕。他尽量减少独处的时间,更多地混迹于人群之中。在教室里,他永远是那个乐于助人的好学生;在学生会,他是负责可靠的干部。他的笑容更加无懈可击,他的言行更加符合规范,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陈默”这个完美符号里,试图让翟星无处下嘴。
然而,翟星的攻势却变得更加迂回和难以防范。
他不再直接询问陈默,而是开始散播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趣闻”。比如,在几个女生讨论星座时,他会突然插嘴:“哎,你们说像陈默那种永远这么冷静完美的人,会不会是机器人啊?根本没什么情绪波动吧?”引得大家一阵好笑和讨论,而路过的陈默只能回以一个无奈的、仿佛听到幼稚玩笑的微笑。
又或者,他会和程野勾肩搭背(尽管程野总是一脸不耐),看似随意地提起:“野哥,你跟默哥最熟了,你见过他发脾气吗?我真想象不出来他生气是什么样子。”成功勾起程野那段被酒精模糊的记忆和更深的好奇,也让程野看向陈默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探究。
翟星像一只织网的蜘蛛,悄无声息地将关于“陈默从不生气”、“陈默完美得不真实”的印象,一点点植入周围人的潜意识里。这些话语本身并无恶意,甚至带着玩笑和赞赏,但它们汇聚起来,却无形中将陈默推到了一个更孤立、更显眼的位置——一个非人的、完美无缺的神坛之上。
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里,羡慕依旧,但偶尔也会闪过一丝“他真的好厉害啊,跟我们不一样”的疏离感。他甚至需要更加努力地去“表现”一点无伤大雅的疲惫或压力,来让自己显得更“人性化”,但这表演本身,又加剧了他的消耗和精神上的割裂。
他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而翟星正在下方微笑着,一点点摇晃着那根脆弱的绳索。
更让陈默感到窒息的是,翟星开始“巧合”地出现在他偶尔放松警惕的时刻。他去那家旧书店,没过多久,翟星就会“恰好”也来淘货,并“惊喜”地与他讨论起某本风格灰暗的文学作品。他只是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独自在操场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翟星就能带着篮球“恰好”路过,并坐下来和他“闲聊”几句,话题总能微妙地触及“独处时的感受”。
陈默开始怀疑,翟星是否在暗中留意他的行踪。这种无处不在的、被监视的感觉,让他神经紧绷,几乎到了极限。
他终于意识到,翟星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秘密”。他要的是整个过程的享受,是慢慢剥开完美外壳,目睹内里真相暴露时的快感。他不会轻易放弃,他的耐心和手段远超想象。
陈默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映出他苍白而疲惫的脸,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焦虑和……一丝绝望。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正在被一点点蚕食。翟星的每一次试探,都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上添加了一根稻草。
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也不知道当那根弦终于崩断时,暴露在翟星、在程野、在所有人面前的,将会是怎样一片狼藉的、无法收场的废墟。
夜色,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