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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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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操结束后的人流像退潮般涌回教学楼。陈默刻意放缓脚步,混在人群里,试图避开任何可能的单独对话。然而,一只手臂不容分说地揽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默哥,可以啊!”翟星的声音带着夸张的赞叹,凑得很近,呼吸几乎喷在陈默耳廓,“市图那种地方一待就是一下午,这定力,我等凡人真是望尘莫及。”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侧过头,对上翟星那双笑得弯弯、却锐利如刀的眼睛。那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他精心编织的借口,直抵内核。
他不动声色地卸开翟星的手臂,脸上挂起无奈的浅笑:“别取笑我了,就是一时忘了时间,挺耽误事儿的。”
“怎么会是取笑?是佩服!”翟星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转而与他并肩走着,语气依旧热络,“不过说真的,默哥,你昨天下午没来,可把某些人急坏了。”他故意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瞟向前面正烦躁地扒拉着头发的程野背影,“野哥那样子,跟丢了魂似的,逮着人就问见没见你。”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程野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大。他维持着表情的平静,甚至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歉意:“是吗?我真没注意手机。以后不会了。”
“嗐,没事儿,关心则乱嘛。”翟星笑嘻嘻地摆摆手,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市图古籍阅览室那边是不是信号特别差?我上次去查资料,手机直接变砖头了,差点没急死。”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角度刁钻。陈默根本没去过市图的古籍阅览室,他甚至不确定市图有没有这个地方。翟星在试探他,用细节编织陷阱。
电光石火间,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他不能承认一个自己不确定的细节,也不能表现出迟疑。他露出一个略带困惑的表情,语气自然:“我倒没太注意信号,光顾着查东西了。可能我待的那片区域还好?”
完美的模糊处理。既没有否认信号差的可能性,又没有正面确认自己就在信号差的地方,还将重点拉回到了“查资料”这个核心借口上。
翟星眼底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像是猎人看到猎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躲开了陷阱,非但不失望,反而更加兴奋。他哈哈一笑,拍了拍陈默的背:“也是,学霸的注意力哪会在信号这种小事上。快上课了,走吧!”
他率先加快脚步,挤进了前面的人群。
陈默看着他的背影,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翟星的试探升级了,更加具体,更加危险。他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已经牢牢锁定了气味,正在不断缩小包围圈。
整整一天,陈默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搭话,都可能暗藏机锋。他应对得滴水不漏,笑容温和,对答如流,但精神上的消耗是巨大的。他感到太阳穴在隐隐作痛,那种熟悉的、想要撕裂什么的冲动在皮下蠢蠢欲动,又被他死死压住。
放学铃响,他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想要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陈默。”程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沉闷。
陈默动作一顿,转过身。
程野站在他桌旁,眼神有些游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周围还有没走完的同学,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憋了半天,才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你……以后别一声不吭没影儿。”
他的语气不像质问,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带着担忧的请求。说完,也不等陈默回应,像是怕听到什么似的,扭头就大步走了,耳朵尖却红得厉害。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程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被一种酸涩的情绪轻轻拨动了一下。程野的关心纯粹而直接,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谎言和伪装的卑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也快步向外走去。
必须离开这里。
他需要空间,需要喘息,需要一点能让他暂时卸下所有伪装的、绝对安全的时间。家不再是避风港,父母审视的目光同样是一种压力。那个曾经能让他短暂放松的小树林,也因为程野和翟星可能的出现而变得不再安全。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条街道,直到周围的景物变得越来越陌生,行人越来越少。
最终,他在一个废弃的旧厂房区附近停了下来。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斜着,围墙塌了一角。里面杂草丛生,寂静无声,只有风声穿过破败窗洞的呜咽。
这里足够荒凉,足够隐蔽,足够……安全。
陈默从塌陷的围墙缺口钻了进去。里面空旷而破败,巨大的、不再运转的机器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他找到一个背风的角落,靠着冰冷斑驳的墙壁,缓缓滑坐到满是碎石的地上。
书包被扔在一边。
他仰起头,看着厂房顶棚破洞处露出的、灰蓝色的天空,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指缝间,溢出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声的崩溃。
在这里,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废墟里,他终于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裂痕。
虽然只有一点点。
虽然很快,他就必须重新戴上那张无懈可击的面具,走出去,继续扮演那个永远不会被打倒的陈默。
但在此刻,在这短暂的、偷来的片刻真实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堪重负的、快要碎掉的灵魂。
厂房深处的寂静被一种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打破,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只能从指缝间漏出一点破碎的呜咽。陈默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捂住脸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持续了多久。时间在这片废墟里失去了意义。直到喉咙干涩发痛,眼眶酸胀却流不出更多液体,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烈情绪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空虚。
他缓缓放下手,露出的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种极度透支后的麻木和苍白。他靠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筋疲力尽。
必须走了。
这个念头冰冷地浮现。消失太久,会引来更多的疑问和寻找。他不能允许自己长时间脱离掌控。
他扶着墙壁,有些摇晃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激动而微微发软。他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好歪斜的衣领,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每一个动作都机械而缓慢,像是在重新组装一个被打散的人偶。
他从书包侧袋拿出水瓶,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滋润干痛的喉咙。然后,他对着手机黑屏的反射,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嘴角需要上扬多少度,眼神需要怎样的焦距才能显得自然而不空洞……他一遍遍练习着,直到那张熟悉的、温和的、无懈可击的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覆盖在脸上。
做完这一切,他背起书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短暂喘息的废墟角落,眼神里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然后他转身,从围墙的缺口钻了出去,重新汇入傍晚喧闹的街道。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陈默撑开伞,步伐稳定,神情平静,和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并无二致。只有他自己知道,伞下的世界有多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余悸和那份沉重的、挥之不去的倦怠。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将自己投入了一种近乎自虐式的高强度运转之中。他不仅完美地完成了所有的学业和竞赛准备,甚至主动承担了更多的班级和学生会工作。他出现在所有他应该出现的地方,笑容温和,举止得体,回答问题精准无误。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完美”,更加“无懈可击”。但这种完美,却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非人感。就像一件过于精美的瓷器,美则美矣,却生怕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翟星的试探并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频繁和刁钻。他似乎享受这种猫鼠游戏,享受着用言语的细针一次次刺向陈默可能存在的弱点。
“默哥,你黑眼圈有点重啊,昨晚又熬夜学习了?也太拼了吧!” “听说心理压力大的时候,人会下意识重复做某个小动作,默哥你有没有这种时候?” “哎,你看那谁,平时看着挺开朗,原来也会躲起来哭啊……默哥,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永远不哭呢?”
每一次,陈默都应对得完美无缺。他用更严谨的逻辑、更无懈可击的笑容、更无波澜的态度,将翟星所有或明显或隐晦的试探一一挡回。他甚至开始学会反将一军,用关于学业或未来的问题,巧妙地转移话题,将翟星的注意力引向别处。
这场无声的较量几乎耗尽了陈默所有的心力。他像是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而他必须维持绝对的平衡,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而程野,则变得越发沉默和焦躁。他看不懂陈默和翟星之间那种暗流涌动的机锋,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默身上那种越来越重的、仿佛一触即碎的紧绷感。他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怕自己笨拙的关心反而会成为一种压力。他只能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围着陈默打转,却找不到靠近的方式,眼神里的担忧和困惑日益加深。
这种三角般的张力在周五下午的一场小组讨论中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讨论的话题有些激烈,各方争执不下。陈默作为组长,一如既往地冷静调和,梳理逻辑,引导方向,表现得无可挑剔。
在某个观点僵持不下时,翟星突然笑着看向陈默,语气轻松却意有所指:“要不让默哥定吧?反正默哥永远都能做出最‘正确’、最‘合理’的选择,从来不会感情用事,对吧?”
一瞬间,所有组员的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身上。
程野的眉头立刻拧紧了,瞪着翟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陈默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感到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翟星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最核心的伪装——那个剥离了所有情感、只余下冰冷理性的“正确”机器。
就在程野即将爆发的前一秒,陈默开口了。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点谦逊的笑意,仿佛完全没听出翟星的弦外之音:“我只是尽量分析利弊。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我们可以把不同方案的优劣势都列出来,再投票决定,这样更公平。”
他巧妙地将“正确”的选择权还给了集体,化解了针对个人的发难,表现出了绝对的理性和民主。
翟星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的兴趣几乎浓烈到要溢出来。他鼓了鼓掌:“不愧是你。”
程野看着陈默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翟星那副令人火大的表情,最终狠狠踹了一脚桌腿,发出一声闷响,别开头去,胸口剧烈起伏着。
小组讨论继续,但气氛已经变得诡异而沉闷。
陈默维持着主持的节奏,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只有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渗血的印痕。
痛感清晰地传来,帮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和镇定。
他知道,翟星不会罢休。
而他自己,也已经站在了彻底崩坏的边缘。
那根弦,快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