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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轻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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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寻唤出了他的飘零剑,把左腿搭在右腿上,他这时并不去看蛇三,只是拿着抹布一下一下地擦拭剑刃。
这时没有人再说话,皓安的脑袋已经停止工作,如果只是这样一个宽泛的理由,那么也同样无法说服皓安要就此提防虎豆。
他们不说话,也许是在等蛇三一个合理的解释。但蛇三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他只是说自己听见了,而且现在看上去非常绝望。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我不敢的……”
怜青看见蛇三面上一片死灰,好像下一秒就能膝行着抱住莫寻的腿,但其实蛇三没有这么做。
但这个氛围实在太像他曾经无聊时看过的画本了,他莫名有点想笑,因为想起来在那个画本里的下一秒就是一些诸如“我真的没有骗你”和“我怎么确信你没有骗我”的对话,实在是无聊至极。
可真的有一点很莫名的好笑。
“你在笑什么?”莫寻突然把剑架到怜青肩上。
“啊?我什么都没有想啊。”怜青说。
如果让莫寻知道他想的那些无聊东西,肯定会被笑死的吧……
“你把脸上的傻笑收收其实会更有一点可信度。”莫寻歪头挑了挑眉,“而且我问的是‘你在笑什么’,驴唇不对马嘴。”
“……”怜青怀疑自己“腾”地一下就熟了,“是吗?我笑了吗?”
这简直太丢人了!
“……懒得管你。”莫寻似乎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指尖一挑将剑锋指向了蛇三,“你再保证一百次也没用,事实上你连他们是否真的要对怜青下手也不知道,那只是你的猜测。”
“一个重伤难愈的废物派不上大用场,在梅腊眼里你是死是活没有区别。”莫寻似乎是刻意这么说,“可是凭什么呢?你是听从梅腊的命令做事,也是因此才被我砍去小一半的身子,如果就这么死了倒也就算了,可偏偏你让某个菩萨保住一条命——死里逃生的滋味怎么样?死过一次的人下辈子都不会再想体会死是怎么滋味,所以你想活着,你怎么都想活着。”
“我不想听你在我面前排演什么大戏。”莫寻说,“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没……没骗您……我,我知道您不像传闻……传闻那样,我很久,很久之前就,就见过您的……我不想死……”
蛇三的身体抖成了糠筛,好像死去一回的滋味又在他身上重现,愈合良好的伤口又开始喷撒疼痛,冷汗嘀嗒着砸上地板已经汇成了一小团水渍。
“你来找我,是想来寻求我的庇护吗?梅腊心里打得什么算盘我清楚得很,所以你就想换一个人来当你的庇护神。”莫寻仍然不看他但是轻轻笑了一声,“不得不说你很聪明,也很大胆。我也很好奇,是不是连傻子都能看出来怜青对我很重要啊?难道我会因为他关心则乱,信了你的鬼话?”
“不……”蛇三仰头看他,眼里蓄满了泪和对死亡的惧,“不是这样……”
“我只是稍微提了一句‘特别的存在’你就立刻顺着把话题延续下去了,还说出了大毛和虎豆。”莫寻很轻很轻地说,“我真是一点也不怀疑,如果我需要听见一些其他的名字,你也会这么顺畅地继续下去。一件事情,你可以选择说一半留一半,我也可以选择信多少甚至全都不信。”
“蛇三,你现在跪在这,心里是在祈求着我相信你,还是在想等天亮以后就是我的死期了?”莫寻转头紧盯向他,“你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曾经饶过你的命?我看不是因为这个吧。恪梅斯先生,我说过,我远比你想象中知道得多。”
怜青完全不知道莫寻察觉到了什么,他茫然地与皓安遥相对望,在对方脸上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空白。
“等等,你知道了什么?”怜青问,“怎么我什么都没听懂?”
“啊,这很正常,你听不懂很正常嘛。”莫寻坏笑着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妖界也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恪梅斯先生其实和巳隐同样属于阿鲁巴族。”
一个早已消失在世界上的种族。
蛇三狠狠一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蛇瞳里满是震撼。
“这有多少年了?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认识呢,小少爷。”莫寻说,“我原来也一直在想钟止汀为什么有一双蛇的眼睛——既然说到这个了,恪梅斯,我不得不说你们做事真是丢三落四,斩草除根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能留下一个活口。”
这还是他和钟止汀相看两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地争抢身体控制权时候的事。
既然莫寻醒过来会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那就一定是钟止汀有事要办,既然如此,莫寻怎么可能会让他如愿以偿呢?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遇到了此生见过的第三条阿鲁巴——赫尔。
他与赫尔相遇时带着满身伤痕,有些他不知情,有些是他清醒时被伏击受的,还有些是在和钟止汀的争抢过程中所得。
赫尔的年龄应该不大——因为他连怎么化成人形都不知道,又是个瞎子,令人想不通他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不过赫尔包扎的技巧却意外的熟练。莫寻和他在不知名丛林中度过了两天,几乎用光了他现存的所有草药。
然后在第二天夜里,赫尔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关于阿鲁巴族是如何灭亡的。
现在想想,也许那时赫尔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也许更早。
“后来呢?”莫寻突然不言语了,怜青也看不出有开口问下去的想法,可皓安等不及,于是问道,“赫尔还活着吗?莫哥一定会保护好他吧,他一定是个好人……是条好蛇,他在哪?我能见见他吗?”
“死了。”莫寻短促地扫了皓安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我杀的。”
更确切来说是钟止汀突然抢了身体,等他再满身血污地抢回来时,赫尔已经漫山遍野了。
这一次没人再给他包扎伤口。
莫寻屈指狠狠扣着床沿,指缝几乎要渗出血来,可是这样能抚平他心中仿若海啸一般的嘶鸣吗?
怜青看着他血红的眼眶,手伸到一半虚虚停在空中,才想伸出手抱抱他,他便已经如离弦的利箭一般冲了出去。
蛇三瞬间被卡着脖子抵上墙,他双脚悬空全身只由脖子上那只手支撑,他涕泪横流却连喘气都艰难。
“莫寻!”怜青跟着那道身影跑,下意识喊道,“你别!你,我……”
他彻底语无伦次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好先去掰莫寻的手指:“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你不该来找我的。”莫寻被一根一根地掰开手指后又让怜青攥在手里,他不转头也不反抗,弯下腰去找蛇三的眼睛,“不管你和巳隐有没有关系,我都不会信你。人总该为过去做出的坏事付出代价,菩萨留给你半条命,那你就用这半条命自生自灭吧。”
蛇三瘫在地上咳了好半天,怜青简直怀疑他要把自己咳死,然后他真的像画本里描绘的那样抱住了莫寻的腿。
当幻想中的画面真的上演了,怜青却笑不出来。
“不是的……我不是……我是被逼的……真的……我不想——啊!”
可惜莫寻不会和他玩什么“相信我”“不相信”的无聊游戏,皓安被已经变成疯子一样的莫寻吓住,于是只有怜青还有可能帮他挣一条活路。
然而怜青拦不住莫寻,守护总是要比毁灭艰难得多,而毁灭又总是发生在一瞬间。
一瞬间后,蛇三口中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利剑刺穿了他的肩胛骨,把他生生钉在了墙面上。
“莫寻!”怜青赶不及阻拦,只得事发之后再补救,他向后拽着莫寻的手欺身卡进两个人之间,然后抱着莫寻远离,“莫寻!你冷静一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我知道你恨他,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呢?
怜青不知道在那个未尽的故事里莫寻是如何面对赫尔的,如果那个时候他还在和钟止汀争得你死我活,那么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不会是他从杂居离开后很久。
换言之,经历这件事的莫寻还没有长出一副铁石心肠,他是如何面对的满地狼藉?后来又是如何同钟止汀和解共生?
他经历过多少类似的事件?又是如何被锻造成为今天的样子?
还有……虎豆说过的、那只多活了一天或者一个时辰的帕塔斯族民,在他心里又会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这是他愤怒痛苦的缘由吗?他在妖界这些年见过多少腌臜事?亲身经历过多少?何时开始被黑暗吞没?又是何时长出一身的顽刺?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的这么尖酸刻薄、心口不一,为什么会黏黏糊糊地和怜青讲出这些事?又为什么能耍玩着利剑削皮剁肉眼都不眨?
“莫寻……”怜青的手从他腋下环过,很轻很轻地喊他,“莫寻……”
怜青觉得自己好像不能呼吸了,尽管客观来讲蛇三比他喘得更厉害,但生理痛苦与精神痛苦哪一个更要难以忍受?
他不是没有体验过濒死,可现在也不会比生生挖出自己半颗金丹的痛苦好上多少,无数种的可能性一遍遍碾压他的心脏,好像他也要长出一副铁石心肠了。
怜青把怀里人抱得更紧,莫寻一定能听见他在喊什么,一定能知道他正在流泪,否则他该如何解释环在他颈后的臂弯?
“莫寻……”怜青说,“我好像快死了……”
“你控制好你的猪脑袋少胡思乱想就不会死了。”莫寻一下一下轻抚着他颈后的血肉,“你泛滥的同情心还是放在死人身上更好一点。”
怜青或许有些情绪失控,但介于他在莫寻面前丢过的脸已经很多,所以也不差这一次。于是他直接低头一口咬在了莫寻肩膀上,力度之大让莫寻也忍不住嘶了一声。
莫寻真的是……太混蛋了,一句话把在他心里建立起来的好形象全部打破,并且逼迫他不得不想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那你就不要再做坏事了啊!”怜青几乎恨得失声,“莫寻!我恨死你了,你总是让我那么痛苦!”
他自认已是一位足够成熟稳重的修士,可为什么莫寻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调动起他的情绪?
“好啦,好啦。”莫寻肩膀都被哭湿,眼睛死死盯着涕泗滂沱的蛇三,拔回了鲜血淋漓的利剑,“我没想杀他,你看,我放他走了。”
怜青眼角微红,一手卡住莫寻手握剑柄的胳膊,蛇三摔落到地上的响声吸引着他回头,蛇三低着头看不见脸,但从他捂着伤口颤抖的身子可以得出他的状态很糟糕。
好吧,任谁在重伤未愈后又添新伤也不会拥有一个活蹦乱跳地精气神,怜青得出的结论实在是无用的多余。
“我是被逼的……”蛇三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在撒谎,“真的,真的……他们从来都,都看不上我……我没想——我没想害死他们……真的……”
“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是想说给我们的小菩萨听吗?”莫寻只是不舒服地扭了扭胳膊便又引起怜青瞬间的关注,于是莫寻屈指敲了敲他额头,很无奈似地笑着说,“好吧,好吧。你是一条好蛇,你被很多的同族阿鲁巴讨厌、排挤,也许数量达不到‘很多’的地步,但那也足够让你绝望、崩溃。”
蛇三似是明白他想要说什么,哆哆嗦嗦地前扑抓住了怜青的裤脚:“不是……不是……”
莫寻垂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蛇三的手,他的声音其实很轻,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凉:“别碰我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蛇三又缩回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啦。”某个“东西”欺身抢走了他的剑,他眉眼含笑地看了怜青一眼,声音也轻快起来,“你只是一时昏了头,被逼到绝境的傻子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呢?你没想做什么,不过是说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用这些消息换取坏人被教训一顿简直太理所当然了,谁会去埋怨一个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呢?”
怜青大脑本就一片空白,这下彻底乱成一团,皓安是何时出现在他身边的?他毫无印象。之后回想起来,他只记得自己把莫寻的剑扔出去很远很远,并且祈祷最好再也不要回到莫寻手里。
莫寻被他们扯着拽着向后踉跄几步,不知为何他也没有再试图向前,这让蛇三心里又燃起一点希望,或许怜青愿意带他回去,或许他真能用半条命活下来。
如果他能活下来,那么他一定不会让虎豆得手,一定要让怜青永远的活下去……
“不是……不是这样,我没想这么说……我,我……”蛇三紧贴墙壁向靠近屋门的一侧挪,“是他们逼我,我甚至没想那么做,我没有……”
“这很重要吗?”莫寻摇头,好像蛇三在他眼里已然和一摊死水没有区别,但乱七八糟拦着的手把他牢牢钉死在原地,“你知道我不在乎原因。赫尔从来没提起过你的名字,我也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故事,但你也许是对自己的名气低估太多,骗子先生。”
“怜……”蛇三说,“怜青……你信我……”
“你真是好坏啊,蛇三。”莫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着我的面,还想骗我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你当真以为他拦得住我?”
三眼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他一直都在说谎嘛?”怜青捉着莫寻腕骨捉出了一圈红痕,他稍稍松了些劲很坦诚地说道,“其实不管你们谁在说谎,我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重要嘛,这都不重要,你信或是不信都不重要。难道你会因此改变你的想法?不会的。”
莫寻转头看向怜青,蛇三于是趁此溜走,但就像莫寻说的,蛇三逃不逃走,不重要。
“四十年前是谁被欺凌,三十年前又是谁被逼迫,这些都不重要。”莫寻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胳膊,“就像在你眼里的我和他,到底是谁在说谎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先知道了赫尔的故事,然后查到了恪梅斯。”
于是谁对谁错都不重要,全部都不重要。
“所以事情的真相也不重要吗?”皓安侧身站到怜青身边,“说到底你,你不是也不知道四十年前、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可是二十年前,阿鲁巴确实只活下来一个巳隐和恪梅斯。”莫寻耸耸肩,看上去真的对真相很无所谓,“我知道你们看重什么,无非就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真相。可活着靠的是实力,不是没用的真相。”
“现在,真相就是,没人在乎真相。”
所以一切都不重要了,几十年前也好,现在也好,事实早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皓安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莫寻随手揉了揉眼前小孩儿的脸,也许是看不过曾经活在他臂弯的,那个巴掌大点的小孩儿消沉,他难得放柔了声线说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知道那时发生过什么,但没人能保证蛇三说的就一定属实,我们都没有窥探他人记忆的本事。”
因而,若非亲眼所见,凭何断定他人值得轻信?
没人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蛇三嘴里说出的一切都会被怀疑,人人都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而怜青仍呆滞着,从莫寻挣开禁锢之后他便一直没有说话,眼神也落不到实处,眼下又加上了一个皓安。
莫寻伸手在怜青眼前晃了晃,问:“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怜青一惊有了些许反应,但依旧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我好像做了一场梦,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想。”
“是吗?”莫寻坐回床上,又把铁青的腕骨伸到他眼前,“那你睡觉的时候,抓得我要疼死了。”
“抱歉……”怜青垂眼看向自己的“杰作”,说道,“以后不会了。”
然后怜青沉默地翻找着什么,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最后还是皓安递给他一瓶药膏。
他轻轻道了谢,也或许根本就没有说出声来,总之他安安静静地抓着莫寻的手腕揉搓药膏,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揉搓多久。
也许过去了一分钟,也许是一个时辰,在这样一片黑夜里他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至少天还没亮,他们还不必要被驱赶着离开这里。
他心不在焉,非常心不在焉,莫寻想。或许他还有点生气,让莫寻很不明就里的气。
“我不明白。”怜青说,“他们真的想杀我?只是因为我救了你?”
“唔……”莫寻想了想,回道,“还因为你是该死的、青云的、正义的、菩萨修士。”
怜青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总之他没说话。于是莫寻自顾自地接下话茬,半是安抚地说道:“放心,放心啦。你在他们眼里,再是如何该死也不会死。他们想杀谁不想杀谁,我说了才算。”
莫寻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他既然敢带着一群嫉恨他的人来,必然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群废物手里,那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才不会这么愚蠢。
“我搞不懂他们,更搞不懂你。”怜青突然说,“难道只有把自己包装得如此纯良无害才有资格获得怜悯吗?还是只有践踏别人的生命才有资格得到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莫寻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他的人生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人界,他看见很多背信弃义,同室操戈的人;后半生活在妖界,他看见更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妖。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只想通了一件事——
“人、妖无别,全部都晦涩难懂。”
他想,世上一定再没有比他更倒霉的人了。有谁会在一个平平无常的日子里,平平无常的一脚踏进大魔头的陷阱呢?
从此以后,他被迫为了一个精神失常的神经病东奔西跑,余生中连同情绪、反抗都在对方容许范围之内。
简直像一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猴子。
可是啊……
他突然被怜青拥在怀里。肩膀上压了一个沉甸甸的脑袋,皓安跟着有样学样,张开双臂把脑袋压在他另一个肩头。
莫寻垂下头,短促地笑了一声。
怜青抱他抱得更紧了些,问:“你笑什么?”
“管得真多。”莫寻说,“鬼知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好吧,他还是蛮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