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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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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青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莫寻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余温。
推开房门下到一楼,妖们正把酒言欢,皓安混迹其中,他险些没能察觉到。莫寻面色红润,桌脚还放着五、六坛酒,玖违和巳隐坐在对面,他只能看见两个背影。
莫寻不动声色地冲他眨了眨眼,因此他学着莫寻的样子回应,继而扭身坐在了楚朝瑶面前,林洛生旁边。
怜青抄起一碗茶润了润喉,问道:“李阳呢?怎么又不见他?”
“喏,跟皓安在一块玩呢。”林洛生抬了抬下巴,怜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见皓安被各式各样的毛绒耳朵包围,“那个耳朵一白一黑的,看见了吗?这种小把戏他倒是用得顺手!”
怜青脑袋保持在原地,眼睛却瞥向楚朝瑶询问:洛生怎么了?李阳又抢他银子了?
楚朝瑶一摆手,下一秒就让怜青的遮掩荡然无存:“嗨呀,某人没得到一副毛绒耳朵,让人排挤了呗!”
她怀里抱着小姑娘,只是睡个觉的功夫,小姑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个“只应天上有”的小仙女。
怜青惋惜地拍了拍林洛生肩膀,将自己大半个身子都伏在木桌上,向小姑娘伸出一只手笑得如沐春风:“你好呀,我叫怜青,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往楚朝瑶怀里缩了缩,两只小手紧紧扒住她的臂弯,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连洞口也不敢伸出去看了。
楚朝瑶见状一巴掌拍上怜青脑门,看人捂着脑袋坐好才垂头轻声哄着小朋友不害怕。
怜青端端正正地坐好,摆出自己压箱底哄小孩大法。想当初,皓安每每受到惊吓夜夜不得安眠时,他都是靠着一流的温柔嗓音搭配上二流的编故事能力度过的。
莫寻那时从来不掺和这种幼稚的哄睡服务,想来也对,皓安受到惊吓时他十有八九正忙着同妖兽展开生死对决。等到了哄睡时间,他早就困得不成人样了,压根用不着哄,倒头就睡。
而现在,他坐在距怜青八丈远的一边,玖违和巳隐就钟止汀的问题吵了不下八百遍,吵得他头都大了一圈,就在他反思自己醒来时为何偏要躲着怜青出门时,出色的耳力几乎是一瞬间就捕捉到了怜青的声音。
怜青又在讲龟兔赛跑,自从他无意间提了一句自己从没听过这种无聊透顶的故事后,皓安的哄睡服务几乎全变成了这种无聊鸡汤。
莫寻左边耳朵听着两只妖怪驴唇不对马嘴的吵架,右边耳朵在一片喧哗间捕捉着怜青的声音,本就大了一圈的脑袋一时之间更大。
他又忍受了大约三秒钟,终于一拍桌子吸引了全部人的目光。
此刻,在离开青云的第四个时辰后,他们一伙二十余人停滞在密林前,等着莫寻发号施令。
而莫寻微眯着眼睛盯着不久前暗杀自己的小姑娘,略微停顿几秒钟后,他将目光转投向了怜青:“你最好不要告诉我,还要带这么个小拖油瓶。”
他早就发觉队伍中多了个小姑娘,因为这一路上总有一道不知死活的视线牢牢钉在他脊梁柱上。
那是一种他并不陌生的恨,只是这道视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显眼,甚至不需要他特意去搜查就能断定,视线的主人一定很想杀了他。
怜青瞟莫寻一眼,又迅速心虚地移开视线,在杂居时,小姑娘闷着不发一言,离开楚朝瑶三米以外就像一只走迷了路的羔羊,搭配上那身仙气飘飘的衣服,真是怎么看怎么可怜。
尤其临出发前,小姑娘还拽着怜青衣角喏喏地祈求:“哥哥……我,我能,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怜青简直心都要化了,哪怕小姑娘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都恨不得搭个登云梯去摘。
面对莫寻的质问,他自知理亏,甚至他也知道即将去到的是什么地方,大约半个月以前他就险些在此丧命。
可……
怜青回头就对上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怀揣着希望与梦想,在黑暗中也不失光彩,尽管那双眼睛里明晃晃着那样明显的恐惧。
“我,我们讨论过了,我们认为小孩儿有选择自己去处的权利。”他转回头,很认真地同莫寻商讨,“但这样会给你增加负担吗?”
莫寻沉静地看着怜青,嘴角微勾,缓缓摇了摇头。进去密林的人或多或少于他而言没有差别,只要他想,他可以让任何人活着进去再活着出来,只要他想,他同样可以将所有人都留在里面。
只要他想,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
“小姑娘想杀我啊,你要保护她吗?”莫寻压上怜青肩膀,几乎将自己全身重量都压上去,紧贴着他耳边问,“你不是说喜欢我?喜欢我的方式就是放任别人来杀我吗?”
在莫寻不知廉耻地凑上来时,怜青就原地僵成了一根木头桩子。温热的呼吸再次爬上他耳畔,毫无征兆地,他甚至来不及去细想莫寻的问题,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恢复了正常交往距离。
短短几秒内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一场幻觉,怜青还僵着,简直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莫寻,哪个又是他故意的捉弄。
“可是……”
“尊重嘛,我知道。”莫寻笑着说,“所以她的生死也只能由命了,啊,不对,不能这样说。”
他屈指敲了敲怜青心口:“应该说,她的生死就只能由你了,活菩萨。”
怜青抬手去抓那只腕骨:“我……”
莫寻手腕一翻,自他手下溜走,话也不听完,人也转身就走:“走啦走啦!没时间听你废话!”
他轻叹一声,远远地看着莫寻没入妖兽当间,三言两语就削去了自己的威慑力。甚至已经有一两个胆大的往莫寻身边凑了凑,扬起一个讨好的笑。
莫寻现在真的是很冷血,像一条没有温度的蛇。
他清楚看见对方那双冷刺的眼睛,是真的毫不怀疑,如若遇上突发情况,莫寻会毫不犹豫地将身边距他最近的两只单纯小妖扔出去作为情报的交换筹码。
密林与怜青第一次到达时并无太大的变化,经过那两棵呈现着诡异弯腰姿势的大树时,他还能从中找出自己先前留下的记号。
即使周遭一片黑暗,但这并不影响在场绝大多数人的视力范围。妖兽自然不必多说,已经到达金丹期的人族修士也无需多言,“绝大多数”已经将这两波人包含其中。
只是苦了明珠——这是在小姑娘和楚朝瑶闲聊时,怜青偷听来的名字。明珠入眼皆是黑暗,她只知道自己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姐姐也牢牢抱着自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
但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想到,在这个鬼地方,她一个凡人的感受居然和所有人相同。
明珠眼前尽数被黑暗遮蔽,而怜青等人的眼前却是尽数被大雾笼罩。
狼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小崽子,它年纪不大,修炼不多久便幸运的碰上了莫寻发疯毁世界,又幸运地盲从大部队躲过死伤被抓到了青云。它肩头的剑伤还没好全,莫寻笑着同它讲上一两句问候,就驱散了它大半的忧心和恐惧。
灵是如何生拉硬拽也拽不来的,狼只好独自眼巴巴跟在莫寻周边,谨慎保持着约一米的距离。因为距莫寻更近的,则是一些它到死也不一定能见上一眼的大人物。
一行人在大雾中穿梭,灵畏缩着,和一众同胞跟在怜青等人身边,它实在想不清楚狼是从何出蹦来的豹子胆,在这般随手一推就足以陨灭一条性命的大雾中,狼居然敢跟在莫寻周围。
要知道,最初草率的溃逃计划便是狼率先提出的。作为与狼感情最为深厚的灵而言,再没人比它还要清楚,狼是一个多么怕死的小狼崽子。
可它现在不敢去问,连离开怜青周边三米也做不到。莫寻几个时辰前才接连在它们二人肩头开了个洞,哪怕借它个怜青的胆子,它也是绝不敢凑上去刷存在感的。
“你没有被吓到吧?”
突然的声响让灵惊得跳起来,这并不夸张,它真的一蹦三尺高,险些被高空的树杈撞到脑袋。
怜青表情骤变,下意识去迎降落的灵时险些被树根绊倒了腿:“抱歉……”
“不不不!”灵稳稳落地后匆匆摆着双手,仿佛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您,您不用和我道歉的。”
他看上去很是慌张,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比肩头的伤还要惊吓十倍。怜青对此很是不解:“诶?为什么?”
“我……”他磕巴一句,脑袋像是灌了团浆糊,“原本也是我们先要逃跑的嘛,怎么还能让您来道歉……”
“啊——”怜青被它逗得眉眼弯弯,本就看上去没有什么攻击性的脸这下更是平易近人,他有些苦恼地说道,“可我不是对这件事抱歉啊……”
灵的迷茫清晰明了地落入怜青眼里,他自顾自地摇摇头,果断跨进另一个话题:“莫寻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没有被吓到吧?”
灵其实并没有被吓到,因为莫寻凶名在外,任谁都知道这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祖宗。一般情况下,它们这些缺钱缺资源的小人物会通过大人物在杂居雇人的买卖以维持正常生活;一些从投胎时就幸运地进入到强劲种族的妖兽,会通过接取一些杂居的买卖锻炼自身;至于那些实力强劲的——譬如莫寻这般从不需要忧心生存的强者,向来是买卖的发布者。
可莫寻不一样,也不知是受到钟止汀的影响,还是在长久的无聊生活中养成的坏习惯,他不喜欢只有强者才配拥有的安逸生活,并且酷爱撩猫逗狗。他明明不缺钱也不缺资源,偏偏喜欢什么事都去横插一手。
事实上,自莫寻第二次回到妖界,相当多一部分妖已经不再对他抱有极大的恶意——因为它们终于发现自己脑壳里装的那点黑水在莫寻眼里居然清澈的宛如青云弟子的心灵。
但这根本无法挽回什么,就像莫寻拎着飘零剑对另一种族赶尽杀绝,即使后悔也只能再拎着飘零剑把幕后凶手砍个七零八落。
因而,灵摇了摇头回道:“我没有被吓到啊。那可是莫寻啊,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疯子,而且……是我们先逃的。你们对待逃兵,一般不也是要砍头示众的吗?”
“啊,这个我还真的不清楚,我离开凡间已经很久了。”
灵问到了怜青的盲区,在脱离凡间数十年以后,他实在不清楚军营对待逃兵是怎样一种判决。
灵对此不可置信:“这种事连我都知道啊,你怎么……你平时不去凡间玩吗?”
但显然怜青还要比它更不可置信一点:“你们经常去凡间玩吗?”
灵真挚地说道:“是呀,凡间可好玩了呢!我们赚了钱就要去凡间花光啊,一直留在妖界有什么意思,说不准哪一天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临到死前,突然发现自己除了打打杀杀和躲避打打杀杀以外什么也没见到过,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怜青没有回应,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生活。幸好灵是个碎嘴子,它也并不需要得到怜青的回应就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它说那些有关莫寻的传闻,说很多妖都自称与莫寻有过同行的经历,又说自己真的不是第一次和莫寻共事。
在大概两年前的一次委托中,它和莫寻还有很多小妖一起受命于一位不知真面目的大人物,去讨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种族。
共事过程顺利得很,在灵的成长生涯中几乎从未遇见过这样顺利的差事。莫寻一个人,一把剑,从头砍到尾,好像只是为了泄愤一般。它们连一个人头也没能捞着,就已经圆满结束了。可就在去往定好的地点领赏时,莫寻带着他屠杀了整个种族的剑,居然反手刺穿了这个传说中的大人物。
再然后就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爆炸。
灵说那是一场专门针对莫寻的阴谋,那个可怜的种族不过是个幌子,而像它们这些不值一提的小妖的生死同样也不在幕后黑手考量范围之内的。事实上,这件事或许只剩下了他一个还能说话的幸存者。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但灵只切身经历了这样一件,对于其他,灵也并不知情。但有关莫寻的故事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真假也早已无从分辨,多方人马各执一词,怜青自然也不会立刻不假思索的相信。
他在杂居打探到的更多是“受害者”的自述,这还是头一次以“加害者”的角度去认识又一个全新的莫寻。
他不会想到莫寻到底度过了怎样的八年,在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小孩儿天然就对世界怀揣着善意,即使历经过背叛、杀戮,也仍然不会抛弃一颗纯净的心。
更何况,莫寻曾经就是那罐装着蜜糖的罐子。
怜青试图在这些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真相,可他的想象力太过贫瘠,等到莫寻吐露着阴言损语,用尽浑身解数来激起杀意地来到他面前时,他才恍惚原来莫寻已经变成了这样。
“所有人向我聚拢!快快快!”
他还没来得及消解悲伤,事态陡变。莫寻飘在半空中喊着,于是不出三秒,以他为中心聚集了一群妖魔鬼怪。
大雾弥漫,比之方才更甚。
在刻意释放光亮的前提下,莫寻甚至无法看清超过自身一米以外的物体。这一认知令他很是烦躁,尽管钟止汀再三保证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尽管莫寻从来也没信过他什么,但眼下这一情况,让莫寻在心里将钟止汀翻来覆去骂了个遍。
狼战战兢兢立在原地,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居然真的开口问道:“爷,现在是怎么了?我……我们还能回去吗?”
莫寻没有了一点方才的温和,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回道:“不知道不知道!抓紧你们身边的人,要是谁不小心被抓走了,可别指望我去救人!”
玖违默默抓住了巳隐的手,顺便将另一边的虎笑肘击推开,问道:“钟止汀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莫寻微微眯起眼睛,“这话你更应该去问你身边那条忠心的蛇!”
森林格局早已发生了变化,任谁无从得知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大雾中藏着什么?钟止汀又到底是何用意?
莫寻握紧飘零,凭着心意挥出一剑。剑气隐没进大雾之中,伴随着“咔嚓”一声响,无数的藤蔓四面八方地袭来。
“该死的!”
谁也不晓得他看见了什么,只见其回身扔出一条绳索,绳索另一端精准砸到怜青手里,然后草率地将绳索缠上腰肢,果断没入了大雾之中。
这一情况发生的太快,众人只来得及听清他隐约传来的谩骂,而两秒后,连谩骂也戛然而止,唯有一条被怜青紧抓在手的绳索还印证着莫寻已经消失的事实。